外婆身后那一箩的爱情--白铁的丑妻

西湖小妖

    外婆的一群儿女中，年长的，称呼她单用一个“彩”字，年幼的，多用一个字“彩姐”，而且无论年长的、年幼的，不管她在不在面前，口气里无不满含着爱和敬。作为人家的弟妹、嫂子，能被大小姑子、大小叔子这样不当外人，在外婆九个儿女配偶里，只有她了。


    她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好像可以把一切疙疙瘩瘩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消化成缕缕阳光、丝丝春雨。


    忆不起是几岁的时候见的她，这些年下来，她的模样似乎从未改变过：硬而黑的短发在额头前自然弯曲成山口百惠的发型，山口似的厚唇，山口一样的脸，只不过腮骨的棱角过于明显，浓浓的眉毛在一双沉陷的眼睛上方从容地舒展着，两颗黑眼珠如静静地潭水，不声不响地承受着加在她身上的一切。


    她就是我的四舅母，虽不如前两位舅母生得好，但天然一种粘着人的气息，一见着她，我的脚步不自觉地要去追随她。她走过的每一处，似乎都被她种下一粒神秘的种子。等她离开后，那种子就悄悄地生长，散发出沁人心肺的温馨。我常常愿意在她走过的地方静静地站一站，呼吸她留下来的味道，享受安祥从脚根一直漫延到心头的时光。


    可是，我那叫白铁的四舅，总不肯正眼看着彩舅母好好的说一句话！每次见白铁四舅，他都醉眼朦胧，醉话连篇。一双小儿女非常懂事，给白铁四舅倒水洗毛巾擦脸，完了依在他身边听他的醉言醉语，小大人似的开解。一个说我不叫“杨楼，我叫于杨楼”，另一个说“我连杨字带都不带，我就叫于纯。”白铁四舅在醉里有些释然地嘿嘿傻笑。


    彩舅母，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说，坐到灶房里不喜不悲、不愠不怒，一板一眼而又手脚麻利地给客人细心做饭。她做的饭，非常好吃。


    四个舅舅里，我当然最喜欢白铁四舅了，没有一丝儿铜臭的世俗气儿。可是，这么好的四舅母，他却这样待她，我心里很为彩舅母鸣不平，为什么两个这么好的人，就不能好好相处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亲戚们的只言片语里，渐渐地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白铁四舅在所有兄弟姐妹排行老四，男孩里排行老三，我该称他三舅，可那时男孩子的地位以大家族所有的男丁排行为准，也就是说，他在本家的男孩子里排行第四，就成了四舅。


    外婆之所以给他取“白铁”这个小名，一是先有黑再有白，二是兄弟四人中，他天生一张白面书生相。生着这样一张脸，身子自然单薄，抡不动铁锨攥不住锄把，在农家是最要不得的。也真应了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白铁从小聪明灵俐，口才了得，一手好写好画，加上性格直爽，没有文人的扭捏穷酸，虽不免恃才傲物，却自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洒脱，站在同龄人中间，用鹤立鸡群一点不为过。


    十八岁上，也正是因为有特长，个头偏小、体质单薄的白铁，深得征兵军官的喜爱，破例把唯一一个文艺兵的名额贴到了这个没有家庭背景的农民儿子头上。


    到了部队，白铁真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在连队里写墙报、画四君子，说快板，唱歌，跳舞……样样出色拔尖，并与一位既是同乡又是上级掌上明珠的女兵互生情愫。在这样的锦秀日子里，他怎能不意气风发地憧憬灿若春花的未来？


    第一次休探亲假，外婆听了大姨妈的话，要把白铁四舅送去给马房村做上门女婿。这对于心高气傲、前程无量的白铁四舅无异于晴天霹雳！和家里拧了一个假期之后，并没有与那个叫做“彩”的马房村姑娘见面，恨恨地离了家，铁了心不答应这门婚事。


    外婆给前两个儿子娶了媳妇后，实在没有能力再给紧随其后的白铁四舅娶媳妇。大姨妈也是为了给外婆排忧解难，马房村的姑娘从小父母双亡，本家人厚道，带着她长大并帮她守着父母留给她的那一份家业，白铁不需一丝一毫的付出，就会有一份家业和一位贤惠的妻子。


    为了防止夜长梦多，白铁四舅返回部队后不久，大姨妈就带着蒙在鼓里的彩去白铁四舅的部队，对领导说这是白铁在农村定了亲的未婚妻，断了白铁四舅的“花花肠子”。因为这事，本可以提干的白铁四舅，在兵役期满后，只好复员。还好，领导念他一身的好本领，给他安排了工作，在一家小型国营元件厂当工人。


    在家境现状和如母长姊的世俗手段面前，才气有什么用？心气有什么用？风流倜傥有什么用？用白铁四舅的话说，他的这一段经历，比黄粱一梦醒后还令人奥恼无奈绝望。


    新婚之夜，白铁四舅喝得酩酊大醉，哭声震天：“妈啊——，您怎么就狠心把我撵出门？我白铁做了什么对不住您老人家的事情啊？大姐呀——，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你知不知道啊――，你的好心把你兄弟的半条命折走了啊！大姐呀，你知不知道，你兄弟在于李村也算是个能拿得出手的人吧，你怎么就把世界上最丑的女人找来给你当弟媳妇啊？”


    从与彩结婚的那一天起，白铁四舅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也和大姨妈结了很深的梁子。


    听过四舅的遭遇后，我私下里常为白铁四舅掬几把伤心的泪。可一想起可亲可敬的彩舅母，又不免为她暗暗叫屈。


    一个从七、八岁上就没有父母的孤女，成长的过程遇到过多少不平和艰难？为了长大后能寻得好夫婿，她听本家长辈的话，安份做人，练习勤俭持家，小小的人儿，就知道遇事忍让，宽厚待人，街坊邻里谁个不赞、哪个不夸！正因为小小年纪已贤名在外，黑虎庙村最会过日子的大裁缝才跨地区、千挑万选地相中了她，说方圆几十里，也只有她的人品性格，才能配得上她家兄弟中的人尖子白铁。可想而知，新婚之夜，白铁四舅大醉大哭口不择言，对一个承受了那么多苦难、为了实现曾经在漫长、孤苦岁月憧憬了无数个夜晚的安稳日子的新娘子来说，无异于春日艳阳里突降冰雪，让她无从招架。


    我想像不来彩舅母那一夜是如何熬到天亮的。只知道，按白铁四舅的年龄及婚期，他的孩子应该是我的表兄表姐，但他的大儿子比我还小两岁。


    每每去白铁四舅家，他不在家时，彩舅母和一双儿女非常和睦，从彩舅母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切；他在家时，总是嚷着要喝酒，彩舅母平静地对一双儿女说爸爸累了，别惹他，然后就去炒两样精致的小菜，温一小壶酒，让白铁四舅喝到恰到好处。如果白铁四舅装疯卖傻，非要喝得天昏地暗，彩舅母就像个稳操胜券的女将军，理也不理，任他乱喊乱叫，只安静地打理着屋里屋外，直到他闹不动昏昏地睡去。这时，彩舅母不会惊动她的一双儿女，亲自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帮白铁四舅擦颈洗面，再放一杯冲好的茶，等白铁四舅口干的时候喝。这个时候的彩舅母，看白铁四舅的眼神，冷静里有一抹执着的温情。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白铁四舅这种日子过了多久，也只有他清楚，我是不好问的。可是，我婚后的某一日，白铁四舅突然感慨地对我说：“你四妗子贤惠呀，我糊涂了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对我好，让我没误了我的爱好。”说完，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彩舅母笑。彩舅母会失了将军的稳重，笑骂一声：“老了老了，倒没个正经。”就转身给我做好吃的去。


    是的，白铁四舅的农村小家里，有一间“愚乐斋”，是彩舅母专门为白铁四舅收拾的。他的书法、国画及人品，很受欢迎。逢年过节，请他写对子、画年画的人把门槛都踩断了好几根，更有广告公司知道了白铁四舅的大名，高价聘请他去写广告。


    前两天去白铁四舅家看他们。四舅竟然抱怨：“你看你四妗子那人，都那么大年纪了，不顾自己的身体，整天跑着给这家帮忙，给那家帮忙。我看着心疼。哼，她前脚走，我后脚就过去捣乱。我才不管别人会说我老不正经！你四妗子对我好了一辈子，我现在也要好好照顾她。我们老两口现在啥都好，你表弟表妹也不用我们费心了，你们啥也不用操心。我就想着，能和你四妗子多活几年，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我突然笑了，笑得好舒心，在心里打趣他：白铁四舅，你自恃甚高，却还是比孔明差了几十年，人家阿黄可比彩妗子丑多了呢，呵呵。

[ 本帖最后由 西湖小妖 于 2008-12-9 14:05 编辑 ]

西湖小妖

三泣而后成文，依然道不尽对彩舅母的深情。

王荣福

啊！你写起人物来，真把他们都写活了，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印象深刻、精彩动人，非常有地方特色，把一个个的人都区别开来，写一个是一个。

淡淡的紫色

向小妖学习呵

西湖小妖

原帖由 王荣福 于 2008-12-9 15:20 发表
啊！你写起人物来，真把他们都写活了，写得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印象深刻、精彩动人，非常有地方特色，把一个个的人都区别开来，写一个是一个。

王老师过奖！
是他们用鲜活的生命，滋润了我的文字。

西湖小妖

原帖由 淡淡的紫色 于 2008-12-9 15:35 发表
向小妖学习呵

淡淡的紫色

妖总是很谦虚

芙蓉蝶

王老师评得好.我也顶喜欢看湖妖的人物故事 朴实无华又情真意切.

露雨晨星

集齐来可以出一部书了

王荣福

对啊！你又可以出第二部书了，为第二部书作准备。出版的话，告诉大家，共同分享你的喜悦！

guifangqing

[ 本帖最后由 露雨晨星 于 2008-12-9 19:38 编辑 ]

血羽

最近心情很烦躁啊！
妖的文章是稍有的能让我读进去的东西

飞翔小孩

原帖由 王荣福 于 2008-12-9 18:22 发表
对啊！你又可以出第二部书了，为第二部书作准备。出版的话，告诉大家，共同分享你的喜悦！

第二部？那一部呢？杭州有得买吗？好想买来小妖文字细细读一读

飞翔小孩

原帖由 西湖小妖 于 2008-12-9 13:34 发表
三泣而后成文，依然道不尽对彩舅母的深情。

小孩看了，都要泣一泣了，多么贤惠，通人情的妇女啊。

血羽

幸福滴眼泪儿啊！

西湖小妖

你们一个个各方面都很突出的兄弟姐妹加老师们啊......
谢谢!

淡淡的紫色

原帖由 西湖小妖 于 2008-12-9 21:27 发表
你们一个个各方面都很突出的兄弟姐妹加老师们啊......
谢谢!

鞠躬了没?

血羽

今天不过年啊 又作揖又鞠躬

露雨晨星

原帖由 血羽 于 2008-12-9 21:49 发表
今天不过年啊 又作揖又鞠躬

在拜早年

血羽

呵呵 ！哪的习俗

王荣福

网友《飞翔小孩》:你所提到的《西湖小妖》的第一部书《疏疏淡淡别样情》，在她的“心情随笔”中“我是幸福的乖小孩”中提起过。

周士荣

文章生活气息浓厚,有感染力

伊·阑珊

“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血羽

为什么我读了以后是说不出的平静！
希望生活就如此平静下去

王九三

进入杭州,今天绐看到一篇好文章,写得不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