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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岩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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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31 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岩在背

  岩在背在东干脚后面,仰头,目光从村后的禁山往上攀爬,越过山腰的平坦地带——山腰里有什么,是看不见的,然后沿着陡峭的山壁往上,是一坨黑崖,像一顶黑色呢帽扣在那里,往上是青天。这一块地方,就是岩在背。黒崖某处藏着岩鹰,午后或黄昏,岩鹰腾空而起,在青天盘旋,东干脚的人就注意它了,如果鸡鸭在山脚下或原野里,被岩鹰发现了,岩鹰一个俯冲,飞铲下来,就有可能将小鸡小鸭叼了去。人们一看到岩鹰飞低了,就会发出“唆嗬——唆嗬”的声音,檐下的狗听到了,就会窜出去,鹰飞狗随,不给扁毛下地的机会。鹰瞥见了防守,越飞越高,把天空当作了游乐场,上下盘旋,姿态很轻盈,让人心生狂妄,忘了天高地厚。
  我第一次听说岩在背,来自父亲。在民国二十三年,或者更晚一点,东干脚东面的村子出了几个土匪,在古盐道上杀人越货,在附近几个村子打家劫伙,人越聚越多,最后使得宁远以北都不得安宁,当时在永州府主事的欧冠带了两个营的兵力来围剿,土匪凭着山群的掩护,左挪右挪,挪到了东干脚后面的岩在背。入秋以前,岩在背的石崖之下,有一线石泉,入秋之后,水源就会消失,直到来年发了春雨,隐秘在各处的山塘才会蓄起水来。土匪被围在岩在背,水不够用,突围下来,被全歼在山脚下的旱田里。清点战利品的时候,并没有找到匪首传闻中的金碗金筷子,大家都猜测藏在了岩在背某处,可是至今,仍然没有传出有谁寻到的消息。岩在背因住过土匪,而在人心头神秘了不少。
  我们放牛,跟着牛四处跑,但一般都不去岩在背,我站在山腰的茅草里,无数次的仰望过那堵山崖,却没有信心去攀爬和触摸。土玉、佬乡几个人从家里偷了土烟,上了山,躲在岩石下,以为安全了,坐在一起用报纸卷起来吸,火星点燃了脚边的茅草,几个人扑打了好一阵也没将火扑灭,吓得土玉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嚎:我从岩在背跳下来摔死算了。大家听了,一边笑,一边来帮忙救火,火扑灭了,土玉也被大人狠狠地上了一课,脸苍白苍白的,不敢说一句话。
  东干脚,或者山那边的何家湾子,都没人上岩在背寻短见。不是山陡,也不是山高,只是那里太神秘,人没走到那黑岩上,估计就已经怕死了。说到神秘,还有一桩,听父亲说,当年在山上烧窑——将石灰石烧成石灰,然后挑下来撒进田里除虫。荣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哭——声音细细嫩嫩又隐隐约约,仔细辨听,找不到是那里传出来的,尿意顿无,听了一会,汗毛直竖,浑身发冷,回到窝棚,一夜没睡成,待天大亮,讲给人听,掌窑的师傅说上个月朱家山一个女人生儿子生死了,年纪轻轻的,可能要找替身了。人们顿时释然,明人不做暗事,也不做亏心事,也就不怕鬼找上门了。
  八十年代初,一阵寻宝风刮过东干脚,一个过路人——也是寻宝人说东干脚的后山某处有宝藏,挖了数天数夜,一个铜钱也没挖出来。我和老大——我的堂哥放牛上山,踩着牛尾巴,不知不觉到了岩在背。这是一个春天,雨后,茅草地长出新绿,大地焕然一新,岩在背的黒崖,看起来也像一滴新墨。崖下是小山谷,草坪一块衔接一块,我们一块一块的走过去,偶尔也会惊一跳,在岩下得草里,竟然还有坟头,是土匪的,是下面村子里的,是何家湾子的,还是无头野鬼的,没人知道。爬过黒崖,是一个脸盆型的空地,空地北面有一块黒崖,崖壁上有一道黄色流痕,走过去,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水坑,里面蓄的水已经漫过了脚踝。而其它崖壁上,还有几个洞,远远地,像死人张开的嘴,无声无息。
  其它地方,黑色的山石像笋子一样插在地上。不远处,是一个山谷,山谷里,是何家湾子的人垦出的用来种五谷杂粮的山地。地上长了苔、零星的苦艾,在山地边缘还能找得到一两根折了腰的高粱杆。而这脸盆型的谷地里,藏个两百人也不在话下,当年那些土匪在下山前,把值钱的东西藏在了某个地方?我们找了一个大一点的山洞看了看,山洞里很光滑,也不深,能藏下几个人,但绝对藏不了宝。当年那些杀人不填命的土匪,或者手里根本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对生活的憎恨,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了。这样的一种亡命的人,手里怎么留得住宝贝?他们的死也是注定的,怎么会在秋天窜到岩在背来?如果是春天,我想,他们至少不会为了水而不顾生死。生死有命,土匪的命注定了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站在黑崖之上,东干脚就在脚下,平田院子就在面前,柏家坪在远处挂起来如焦墨画。四周的院子,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山脚下,在阴晴不定春天的下午,看起来都像一颗水珠,让湘南大地湿淋淋的,散发出大地苏醒过来的气味。大哥往前指点着,从平田院子一只南边数,平田院子他有个什么亲戚,柏家坪他有个什么亲戚,双井圩他有个什么亲戚,礼仕湾他有个什么亲戚,宁远县城他有个什么亲戚。我突然觉得,走下山就是一个千丝万缕的人情社会。而极目四望,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除了石头、坟堆之外,没有看到过一个草棚,或者其它形式的建筑。这么多的大山,这么多的岩洞,居然无寺无庙,除了那句冷冰冰的“千山鸟飞绝”的唐诗在脑海里乱撞之外,只有面前这黒崖。面对这春天,我多想站成一面旗帜,然而我不是,我只是东干脚的一个俗人,这里属于天风,属于鹰,属于过往的死鬼,不属于神,也不属于仙。
  走下岩在背的时候,我心里有些落寞。我觉得这里该是有寺有庙的。东干脚立村的时候,在村东头就建过一个小小的土地庙。我去永安墟挑粮的时候,在山道旁还见过小小的土地庙,在乱石、蒿草、小道和空旷的安静里,令人敬畏不止。而岩在背只有黒崖和风,只有寂寞,只有一天的空旷,而这些,一直就在这里,而世俗需要的,与这些东西背道而驰。站在东干脚的沙和土上,仰望岩在背,或许有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不需要文字,而只是刻在口碑上。如果岩在背成了我的枕头,头枕这片山河,我想,当年的土匪若体会到这些,现在已经回家种田了。
  2013-10-29
  
发表于 2018-1-13 09:4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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