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日下午的生活感受

湖南欧阳杏蓬

　　我想，很多下午我们都是忽略的。在这个城市里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能看到黄昏落日，也就算看过一天的风景了。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法在意，朝阳、夕阳、正午的阳光，这些古代人来区分时间的方法，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兴趣。在当今时下，我找不出还有什么比工作更紧要的事儿。我们自小就向往的幸福生活快乐生活，现在仍处在为理想而奋斗的阶段。我们像飙上了赛道的方程车，为了目的，对其它的已经无法顾及。好像生活留给我们的，只是忘生忘死的冲锋陷阵。一路奔跑下来，慢慢的觉得心力有些憔悴、能力有些打折、生活有些呆板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可以停下来，可以不要那么拼命，可以留在家里休息，可以去到野外休闲，可以去到他乡度假的时候，才觉得茫然，离开办公室，离开朝九晚六，生活好像变得不太真实，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每到双休日，原定的所有规划都被推倒了。星期一下晚班回到家，就会跟家里人商量，这个周末可以去新丰江温泉度假村小住两天，公司的同事已经拿到了度假村的房票，去那边我们只需要掏吃饭的费用。这是个好消息，家人一致通过。可到了周末，我浑身像散架了一样，一点也不想动。在城市里上班，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耗不起。白领、金领，不是我们这般人干得长的。开始的时候，信心爆棚，以为人生有发展了。现在才觉得，白领、金领不如当初的蓝领。也许有人骂我矫情，得了好处卖乖。其实，不是这样。当年，我在流沙河淘沙子，在工地给人扛水泥，在流水线打包装，我的身体好得很，一年不感冒不生病。进了城，一边尽力工作，承受各种考验，一边担心失业，老少衣食担忧；一边享受城市生活的便利，一边身体机能在退化，城市就像一包薯片，包装华丽，口感一般，吃完了，华丽的包装就成为垃圾。那些设计、材料、广告，仅仅在我伸出手交钱后，就变得毫无价值。我的生命也是这样，而交易的那一双手在哪，什么时候伸出，我不知道。我想，这是让我觉得生活令人恐惧的重要原因。
　　家人舍我而去，我就窝在沙发上。每个双休日，干完家务之后，我就喜欢斜靠在沙发上，或者看电视，或者用红外线按摩器按摩，或者读几章《乱世佳人》，或者想斯卡丽特活在当今时下将是一种怎样的命运，或者裹着薄毯子小睡一会儿。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有让我觉得美好的一刻，这一刻不是来自身边的摆设，与书本、慵懒、消极、保健毫无关系。我的兴奋来自从窗里射进来的阳光。我家的阳台向西，当时购买的时候，一点也没注意西晒的房子在夏天会很闷热。所有的房子都有安装空调，在广州，夏天不开空调，日子简直没法过。既然要开空调，季节变化就无足轻重。我在意的是视野。在湖南老家，开了门，无遮无拦，眼前山川河流田园一年四季尽收眼底，打心底感到舒畅。城市未必能这样，楼多，楼高，通常只能窗窗相对，一年难得见到阳光。当我看到这套房，对面是小区空荡荡的中庭花园，我就把其它要求都否定了，喜欢上了这里。我才不管我能住多久，我只要一个够心灵呼吸的地方，代价有多大，只要我能承受，所有的代价，都不是代价。
　　阳光从西窗照进来，照在光洁的地板上，光影映照在洁白的天花板上，客厅里一下子多了很多内容，冬天的阳光带来了温暖，带来了回忆，也带来了忧伤。落日阳光像是梦幻之桥，把我带离了城市，带离了这个下午，把我托起来，我是羽毛，是少年手里的风筝，是牧童的笛声，是故乡的炊烟，是一捧春水，是一瓣桃花，是青春的憧憬。我可以跟着阳光走出去，越过城市无尽的屋垛，穿过那些灰霾尘埃，在碧空晚风里放逐自己。面对和煦的淡黄的阳光，我的心慢慢敞开，跟天地对接起来。阳光是贵宾，让满室生辉，阳光是情人，让满屋温馨，阳光是心声，啄开幸福之门。下午的阳光赶走了我心头所有的阴霾、担忧、惆怅和无聊。我跟阳光融为一体，穿过街道、巷子、嬉闹的孩子、车流、榕树、工厂，一路向西，感觉唯有此刻美妙温存。当我陶醉，不知道要留下点什么，阳光已经抽身而走，天仍是空明着，而夕阳像一个桔子，坠在城市重楼的凹处，召唤那些流失了的光阴。透过窗玻璃，看到西边的霞色，我有些慌张，那些淡淡的欣喜如同油盐的味道，渐渐把我包围起来，让我回到现实中，继续体会油盐酱醋茶件件不容易的生活。
　　我要挣脱出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愿望，永远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我知道，行动会让愿望成为风景，不能接触和拥有，却一定得看到那些风景存在的样子。我转身而出，上了天台。天台并不安静，收被子的妇人、遛狗的老爷、带孩子的大妈，各据一角。暮色下的广州，也一样匆忙，没有一个地方是闲着的。高架桥、广场、白云山，都在夕阳里展现着自己的样子。高架桥上车来车往，不一样的车，不一样的目的，却行在同一个方向里。广场上的行人黑麻麻的如潭水，来来往往，不经意间用喧嚣撑起了这个城市的不夜天。白云山用绿树暮云织起了一帘夜色，是的，它将城市的灯火辉煌映衬得更像繁星璀璨的天空。我看着夕阳，皮球大小的夕阳，慢慢的在亲近天之尽头的苍凉处。那是它的归宿，那里只有红色，所有的红色凝固了，夕阳，它的葬礼变得无比的庄严肃穆。天空中有来往的飞机，没有飞鸟。天空中有烟囱画出的云朵，没有彩云。晚风中有各种声音，没有妈妈的叫喊。当霞光在视线里消失殆尽，一场仪式宣告结束。汇侨新城、金碧新城、白云新城……在灯光里朦胧起来，谁会停下脚步，想着此刻的天涯？都送别了，泊在天涯的那些宝贝，如同夕阳，它那么瑰丽，却无暇顾及。
　　我不想继续思考，但不得不思考。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与夕阳相逢。哦，那已经过了一天。冬天少一天，春天就近了一天。这些演变现在都不能带来欢喜，当你明白四季更替循规蹈矩，毫无趣味可言的时候，那么每送别一天，生命少一天，才幡然发觉，没什么比时间的流逝更令人震撼和忧伤的了。尤其是冬天的下午，一个人独处，欣然看到夕阳，又送别夕阳，无言感叹人生无常的时候，未来就成了一个心痛。为了平安度过每一天，我们必须小心翼翼，必须忍耐，必须等待，必须追求，必须坚定，就会像这一轮夕阳慢慢接近它的告别仪式。这样的下午，如果你住在广州，住在南中国，住在城市丛林里，感到生活了无生趣的时候，就一个人安静的处一个下午，它会让你把走失的迷失的遗失的消失的一些东西复原，恢复面对生活的勇气。冬天的下午，在某些不经意间，你会发现那些隐藏着的美好，而不会一心只等待春天来临。
　　（摘自《现实之境》2013 中国文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