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川收来的旧书。民国2年出的《西湖游览指南》和民国36年出的《西湖倩景》。
《南巡盛典》是乾隆时期的古籍,也是丁云川收藏的旧书中,最早记录杭州历史风貌的。
丁云川在工人文化宫的地摊上,花几百块买来的红楼梦相关藏品。据说,著名“红学家”冯其庸看了之后,也非常赞赏。 |
实习生 孟悦 本报记者 马黎 在杭州,丁云川是个名人。我们在丁云川住的小区里边走边聊的时候,买菜回来的老太,准备接孩子的师奶,都笑着喊一声“丁老师”。 他有些不好意思。这位普通的工程师,每天朝九晚五,71岁了,还不肯退休,“我就是个杭州市民嘛。” 可这位市民,有着解不开的杭州情结。书架上,扑扑满放着各种杭州掌故。民国时期的《西湖风景》、《杭州导游》,乾隆年间编的《南巡盛典》、雍正年间的《西湖志》等等。书页间,插满了白色的便签条,密密麻麻记录着老杭州的一砖、一瓦、一枯荣。 这绝非孤芳自赏的爱好。他清楚记得启功先生的话:收藏不要为自己收藏,要为社会所用。 于是,半个世纪以来,杭州城里的大小发现,西湖边每一寸风景的修剪,都和他有关。 1986年,央视纪录片《话说运河》首播,因为这位杭州市民忧心忡忡的来信,特地增加了一集《运河的喜与忧》,大运河的污染状况,第一次被人们所关注。 1993年,他知道文天祥和元军谈判的半山即将被炸,立刻写信给杭州市政府,讲述半山的前世今生,最后,半山保下来了。 30多年前,在林启、苏曼殊、林寒碧等文化名人长眠的鸡笼山前,因为他的寻访、提议,建起了西湖名人墓地纪念碑。 前些年,为了缓解交通,杭州市曾经规划过一条宝石山隧道。丁云川知道了,赶紧向市领导呼吁:“宝石山上有保俶塔,隧道一开,保俶塔还是那个塔吗?”后来,市领导见到了这位热心市民,拍拍他的肩膀说:“丁老先生,隧道不建了,您总可以放心了。” “我最近又不放心了!”丁云川见到记者,很着急。前不久,为了缓解交通,南屏山准备开隧道。他拿出了早早打印好的信,题目是:《西湖的山是不可再生的》。 他像一位护城卫士,牢牢守护着西湖的山石水土,甚至据理力争。原半山镇镇长遇到他,接过名片:“你就是丁云川啊,当时我看了你的文章,恨得要命,现在看来,你超前十年!” 有人说他有点“背”,一天到晚为西湖忙碌,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毛欢喜啊。”丁云川地道的杭州话,意味深长。 采访丁云川那天是8月5日,他说,这个日子对他特别有意义。 55年前的这一天,还是初中毕业生的丁云川和小伙伴去杭州半山劳动,无意中捡到了两件骨器。 胆子很大的他,跑到蒋庄请教马一浮(国学家、书法家、篆刻家)先生。“杭州是座古城,地上地下东西蛮多,只要留意,都是可以发现的。”国学大家的这句话,深深印刻在男孩心上。 从此,丁云川一生所做的事,便是留心地下的,关心地上的,他对杭州文化的“拾遗”,就这样开始了。 (以下记者简称“记”,丁云川简称“丁”) 【拜会马一浮】 “双抢”抢到两块骨头 记:您对杭州历史和西湖文化这么痴迷,是不是因为您是老底子的杭州人? 丁:前年我查过家谱,我家的老祖宗是在东汉时从山东到剡县(今嵊州、新昌)的。老祖宗在剡县做县令,县令期满之后就留了下来,在新昌的南洲村隐居。 我们这一支是从绍兴到杭州,但到我这一代也有18代了,祖上都在杭州生活,我祖父、父亲从小给我讲家族历史、名胜古迹,所以对杭州很有感情。 记:听说您父亲也经常会拿些古董回来? 丁:小学五年级时,爸爸买回来一块汉砖,上面有四个字“五凤三年”,我后来查朝代对照表,这是汉朝的年号,公元前55年。 当时爸爸花了6块钱,那时米一角多一斤,6块钱好买几十斤米嘞。 这块汉砖放在我们家桌上当砚台,父亲常用它练字,一直用到现在。 记:所以,您也遗传了您父亲的基因,这么喜欢“捡”东西。 丁:有我父亲的遗传,也有马一浮先生的点拨。 我当时在杭一中(现在的杭州高级中学)读初中,刚毕业,和同学们到半山劳动,“双抢”。无意中看见烂泥里有两块骨器,洗干净后,发现一件骨器上有刀锋,另一件凿有两个孔。 我就骑自行车到浙江省博物馆问专家,专家也不敢确定,叫我去蒋庄请教马一浮先生。 马一浮先生名气很大,我知道他是个很有学问的老先生,就赶紧骑车到蒋庄。到了他家,管家说,先生在午睡,3点起来,我就一直等。 3点了,马老果然下楼来,仔细看了两件骨器,说其中一件是新石器时代先民的刮削器(人们用石片制成的一种切割和刮削工具)。另一块骨器,串一根绳子就是项链嘛,说明古人也很爱美。 后来,先生还说了一句影响我一生的话:“杭州是座古城,地上地下东西蛮多,只要留意,都是可以发现的。” 记:所以后来,您就特别留意杭州的角角落落,包括地摊上关于杭州、西湖的东西? 丁:别小看地摊和旧书店,只要仔细研究,就会发现它的价值。 比如文澜阁,2006年准备重修时,相关人员找了好多资料,都不知道这座皇家藏书楼的门、窗、柱子原本是什么颜色,后来馆长就托人打电话给我。 这可是大事,颜色弄错了是要被后人笑的。 每天下班回家后,我就开始翻阅资料。一个星期看了很多书,还是找不到。后来,我想起我在吴山收藏品市场旧书摊上,买过一本民国2年出的《西湖游览指南》,当时定价“每册大洋四角”,我跑了三趟,最后花800块人民币买回来,作者是杭州人徐珂。 我找出来一翻,果然有记载:“梁栋栏棂,皆淡绿色,室中设几椅,作朱色,阁前假山嶙峋,有桥有洞……” 【抢救名人墓】 记:地上的东西,可以“捡”到,但地下的东西,一般只有从事考古工作才会去研究,而您却对地下的名人墓特别感兴趣? 丁:研究杭州历史文化的人有很多,但对名人墓,有的人觉得犯忌,一天到晚呆在荒山野岭、公墓里,阴森森的,不大愿意跑。 但我觉得,对于一座城市来说,历史文化名人是不应该忘记的,所以,我40多岁开始,“探访”这些文化名人,从保护西湖名人墓开始,作为切入点,研究杭州。 记:怎么研究呢? 丁:一个个山头跑。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关注民国时期的名人墓,林启(浙江大学前身“求是学院”创始人)、苏曼殊(诗僧)、惠兴女士(惠兴中学创始人)、林寒碧(南社诗人),这些名人墓,在1964年的一次“清理西湖墓葬”中,全部迁移到了鸡笼山的马坡岭。 我就找当地农民带我去看。唉,当时,他们的墓地与散落在荒山野岭的无主坟墓,几乎没什么区别。我马上写信给市领导,希望修墓,并把他们事迹写出来。 在写林寒碧的事迹时,在一本名叫《南社人物传》的书里,我发现林寒碧女儿林隐的地址,她已经90岁了,我就给她写了封信,她激动得不得了。名人墓建好后,她来了杭州,告诉我:我这辈子最后一件心事了了,今后我到杭州来,就有地方去走走了。 记:重修这些名人墓,比如沈括(北宋科学家),您也颇费了些周折? 丁:2001年,我在《古今谈》杂志上,看到沈括的墓在安溪太平山,这么有名的人,我一定要去看看。但到了那里,却没见到墓,墓道已经被一个单位占用,被围墙隔断。 我心里很难受,马上写了一篇文章《沈括墓的坐标在哪里》,引起了有关部门注意。 当时,这块地方已经被这个单位征地征掉了,搞方案的人看到我,不大高兴:你就是丁云川,我们方案都做好了,你还要叫我们把地划出来? 我说,沈括墓就这么一个,我们要对得起他。最后,他们只好划出3亩地,这个杭州老乡的墓,终于保下来了,现在还成了一个景点。 【湖山守护者】 西湖的山是不能再生的 记:今年5月有件事闹很大,就是南屏山开隧道的事。很多人认为,隧道穿南屏山而过,既能缓解拥堵问题,又能打通净寺和放生池,您为何坚持不能开? 丁:1983年,一位国家领导人到杭州,在玉皇山上,突然听到炮声,就问,怎么西湖上会有炮声?陪同的人跟他讲,这是开山取石,为造水泥用。他说了一句话:西湖的山是不能再生的,西湖要保护啊。 利用西湖的山开隧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哪里堵,就往哪里挖。但是,不能只顾眼前利益,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南屏山、夕照山一带有雷锋夕照、南屏晚钟,这都是西湖老十景啊,还有北宋司马光的刻石,南宋慧日峰的刻石。净寺就在慧日峰下,一千多年了都是如此,怎么能动半分?西湖的山,是不能再生的。 记:您之前退而不休,以后“二次退休”后,您打算做点什么? 丁:启功先生说,你搞历史研究的,要到七八十岁,有了积累,才有说话的份。所以,我才刚刚开始呢。 记:杭州是个文化古城,还有哪些“秘密”,您特别想挖掘? 丁:比如当年白居易在杭州造的白堤,可不是我们现在的白堤,那么到底在哪里? 还有一个,原来的杭州钱唐县(唐武德四年,恢复余杭郡为杭州,为避国号讳,改钱唐为钱塘),到底在哪里。 南朝刘宋元嘉年间,曾任钱唐县令的刘道真在《钱唐记》里有记载:“昔一境逼近江流,县在灵隐山下,至今基址犹在。”哪一座山,才是灵隐山,如果找到了,我们就能找到钱唐县的方位。 他是没人能替代的“老杭州”讲述人:仲向平,杭州历史文化学者 老丁这个人,反差很大。平时做事很勤奋,为杭州的文化建设做了很多好事。但生活中,却非常低调。
杭州城里各种各样的博物馆、档案馆,几乎都有他捐出去的东西,有朋友给他算过一笔账,说他捐的东西毛估估有上百万。但是,他不懂什么市场,也从来不要求什么金钱、荣誉、地位,从来不讲“亏了”、“少了”,愿意无私付出。
我和老丁相交十多年了,总以为很了解他,但每次跟他交流,都会给我惊喜。比如今年5月份,关于央视当年的纪录片《话说运河》,有人采访他,我才知道30多年前,他就为了运河水质的问题写信到北京,那时候,还没有专门的环保部门,人们的环保意识没这么强,他却这么超前。
他的阅历丰富、深入,是老杭州的“活地图”,什么疑难杂症到他手里,都能解决。
上个月,我要找乾隆写钱塘江的几十首诗,图书馆、资料室都找不到,我就给他打电话,他马上翻出《阅海塘作》系列一共5篇,一首首复印给我。我觉得,他是没人能替代的“老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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