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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杭报·西湖副刊·秘密】水下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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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6 10: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2-05-06
  狮城复原图
  狮城那座保存完好的清代砖结构“节孝坊”。
  狮城北门一带的想象复原图。

  在风景如画的千岛湖下,沉睡着两座千年古城:贺城(淳安县原县城)和狮城(原遂安县县城)。1959年,为了建造当时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新安江水电站,浙江省原淳安县、遂安县两县合并为现在的淳安县,29万人从此离乡移居,两座古城从此深埋水底。

  1949年1月,24岁的应美君抱着幼子离开了自己在淳安古城的家。

  她没有对淳安城多看两眼。淳安贺城,始建于公元208年。古钱币状精工细琢的“商”字形门廊下成片的徽式大宅,象征着这个新安江畔徽商商路枢纽的繁华富庶。最兴盛时,淳安人在杭州开了100多家茶叶行。

  “庭院深深的老宅,马蹄嗒嗒的石街,还有老宅后边那一弯清净见底的新安江水,对美君而言,都和月亮星星一样是永恒不变、理所当然的东西,时代再乱,你也没必要和月亮星星作别吧?人会死,家会散,朝代会覆灭,但是一个城,总不会消失吧?更何况这淳安城,已经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60年后,台湾作家龙应台这样描写母亲当日的心境。

  美君不知道,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她将随着国民党残部一路南下,由大江走向大海,再停下来,脚下已是台湾。她将与故乡渐行渐远,此生再无缘得见一面。她以为会天长地久在原地等着她回去的故乡,会彻彻底底地消失。

  1959年,为了建造当时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新安江水电站,浙江省原淳安县、遂安县两县合并为现在的淳安县,29万人从此离乡移居,淳安古城从此深埋水底。

  美君没有看到淳安的消失,她的老乡余年春却是眼睁睁看着这座城——故乡贺城一天天往下沉,直到完全消失。

  余年春家在横街雷家巷2号。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从西城楼下一块一块排过他家门口,一直排到东城楼。他记忆中的老城生活,与城里无处不在的马头粉墙、青灰小瓦、雕花窗棂一样精致,香甜的缎子糖、爽口的苞芦果,还有江边沙地上的白菜,特别鲜嫩水灵,“一不留神掉到地上就会摔碎”。

  中学毕业后,余年春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台登记员。转眼到了适婚年龄,又顺理成章地娶妻生子,人生轨迹原本清晰而平缓。是古城的沉没,打破了千年不变的悠然和平静,在仓促间旋转了余年春和近30万淳安人的生活。

  那一年,余年春24岁。

  别无选择

  建国之初,支撑中国工业的长三角地区电力供应极为匮乏,而新安江流域水位落差巨大,若完成一级水电开发,总装机容量将达到66万多千瓦,相当于14个浙江省的发电容量。

  但这样的代价却是产生50万移民:巨大的水库,将吞没淳安古城及周边的49个乡镇、安徽6个乡镇,还有33万亩耕地、26万间房屋。

  1954年5月24日,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三书记谭震林召集苏浙皖主要领导到上海开会,会上当场拍板,“为了全局利益,只得牺牲局部利益”,决定上马一级水电开发。

  这一刻,决定了淳安人离乡背井的命运。

  1956年,列入国家“一五”计划的新安江电站动工,陆续的小规模居民动迁随之开始。不过直到1957年底,才迁了2万人。这期间,淳安县城里的余年春只是偶尔听到些零星的迁移消息,而且“听说出去后都安顿得蛮好”,“搬得也从容,连家里的石头都搬走了”。

  然而进入1958年后,余年春忽然感觉到,一股焦灼不安的气氛弥漫在古城的街头巷尾。

  “亲戚朋友一见面就互相打听最新的水位,还有周边这个村那个镇都开始移民的消息。”人们聚在一起反复讨论猜测,县城会在什么时候搬迁?虽然没有确切答案,但水位测试牌已经插到了淳安县城后山,人们不得不相信,古城的最后时刻就快来了。

  与此同时,周边有些山村一反县城的焦灼,村民们普遍觉得自己所在的村不可能会搬迁,“地势那么高,又住了祖辈几十代人,怎么能说搬就搬?”人们忙着建人民公社,忙着土改复查,忙着赚工分养家,偶尔传来的山外移民消息,也很快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中被忽略、忘却。

  淳安松崖村移民童禅福,1958年初在村外碰到了自称是“通过测量山坡高度来确定移民时间”的工作人员。他回家问母亲,母亲告诉他“不要相信任何谣言”。

  松崖人不知道,席卷全国的“大跃进”风潮已经波及淳安。原计划在1958年8月开始的新安江大坝混凝土浇筑工程,2月18日就启动了。这意味着新安江水位上升加速。别无选择,淳安人必须提前移民。

  最后时刻

   在铺天盖地“与时间赛跑”的呐喊声中,电站工程节点一个一个往前推,提前6个月、提前15个月、提前20个月……人们欢欣鼓舞,却浑然不觉,留给移民们的准备时间,恐怕连拜别祖宗都不够了。

  遍及淳安县城、乡镇、山村的一台台动员大会,就在电站的超常规进度中匆匆搭起。动员会上当场下达迁移通知,迁移时间在几十天后甚至几天后。还有一些村庄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当天晚上开搬迁动员会、第二天就卷起包袱移民了。

  1958年2月,余年春接到了迁移通知。街头巷尾的广播喇叭里开始反复宣讲“国家不浪费,移民不吃亏” ,“舍小家,为大家”。

  余年春觉得那些道理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任何犹疑,开完动员会就回家开始整理家具财产。50年后再说起淳安人当时的“舍小家,为大家”,余年春的眼神仍然流露出自豪,但同时直指,后来移民政策基调变化成了“多带好思想,少带旧家具,行动军事化”,这对移民“伤害很大”。

  人们严格按照政策指示准备移民,但旧家具的“收购价格实在太低”,许多人又把家具扛回了家。余年春的家具多数也没有卖出去,和古城一起留在了水底。

  当时,开化中学老师厉汉杰来淳安出差,他看到各种木制家具和数不清的坛坛罐罐,堆满了几十公里长的公路两侧,“简直是万国博览会”:紫檀乌木家具、明清两朝的千工床、黄花梨木的凉榻……都扯去了床单床帏后歪歪斜斜躺在干结的泥田里。

  大水首先接近了东城门,千年古城在阳光下的时日已屈指可数。

  居民开始陆续往外移,商店一家家关门,踩踏青石板两侧鹅卵石清脆的“嘎吱”声也少了;花纹精美的断腿残凳被随意丢弃,青石板路也蒙上了纸屑、垃圾,不再光亮。不过已经没有人在意这些,没走的看着走的人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五回头,“眼神都有些麻木、茫然”,他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题总还是“自己这片街坊以及自己家什么时候搬”。

  最后,余年春只带上了仅能随身的物件,肩扛手提徒步20里来到了新县城。如今和余年春同住一片小区的移民邵宝珠,当时也是“左手抱着3岁的女儿,右手提着一床被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故乡。

  搬迁后,余年春还是经常从15里外的淳安新县城跑回去,“舍不得,趁还没沉多看几眼。”

  到1959年初,贺城几成空城。这时拆房队进城了。为了水质及航行安全,水库区的房屋必须拆除。

  “许多房子已经拆得东倒西歪”。有老人不舍得走,水都已经没到了他们家里的墙根,人还是坐在椅子上,呼天嚎地哭叫着就是不肯走。拆屋队已经把绳子捆上他家的房梁,几个人把老人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门外, 然后十多个拆房队员拉紧绳子,发一声喊,同时用力往后拉,“轰”的一声,半黄不黑的烟尘腾起,不知多少代人的苦心经营瞬间化为乌有。

  到后来,连拆房队也没赶上大水上涨的速度,最后成了水上拆房队,只能坐着船去拆还露在水面的房子。

  匆匆告别

  童禅福走得更匆忙。松崖人是直到发现周边村落都开始搬迁了,才确信自己要接受永别故乡的命运。1958年3月25日,他们得到移民办通知,搬迁时间是20天后的 4月15日,村人一片哗然。于是家家户户请木匠赶制装祖上遗骨的“精棺”,把祖宗遗骨从“神基”里请出——神基是四周用砖块砌成、盖上瓦片宛如小屋的临时亡灵安置点。人们按照古老的习俗,十多户甚至几十户合造一个大墓,把祖先的精棺一并安放。

  村民童裳高三岁丧父,家里缺钱缺劳力,父亲的遗骨就一直寄存在“神基”里。直到迁移的前一天,母亲才请了几个邻居把父亲抬出“神基”入土为安,只是一个坑,没有碑石。

  狗已杀尽了,鸡已杀绝了,老黄牛也宰了。童禅福记得,搬迁前的那晚,山村里一派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土油灯的微光表明村子还活着。“那晚家家户户都点着灯守到天亮。”

  奶奶和父母在堂前的土油灯下默默流泪。半夜里忽然想起,还没去祭拜过童禅福的爷爷。

  于是,童禅福和父亲半夜摸黑去了爷爷坟前,点燃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张张空白纸,代替承古以来念过佛经的香纸。拜完起身时,他听到松毛岭上下到处都有隐约的哭声,还有点点闪闪,那是烧纸的亮光。

  上坟回来,吃完最后一餐故乡的早饭后就“起锅”了。父亲拿起柴刀,砸下铁锅一周石灰的瞬间,奶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灶头前,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1959年9月21日15时47分,新安江截流,水库大坝封口,库区正式开始蓄水。

  这年10月,淳安中学开过运动会后也撤离了。千年古城至此完全沉寂,在无声中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在厉汉杰老师的记忆里,那场运动会的开幕式“更像是淳安老城的谢幕典礼”。校长神情庄严,话声沉郁,很有些许“最后一幕”的悲壮意味。师生也都绷着脸肃立,尽管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把家搬到了新县城。

  再后来,湖水完全包围了老城,余年春也进不去了,只好在新县城的山坡上遥望老城的最后时刻,直到“看不见最后一片屋顶”。余年春记得,那应该是老城西北角,那里有家“留真照相馆”,地势全城最高。

  寻找祖坟

  淳安有“冬至大如年”的习俗。冬至到来时,亲属都要返回故乡,上坟培土铲草。迁到桐庐的淳安移民陆东京,今年70岁了。每年清明或冬至,他都要带上子女,从桐庐赶到新安江水库,在库边点香烧纸,望湖跪拜。

  2006年冬天,童禅福也和分散在杭州、开化、江西的童裳高等六位小学同学齐聚千岛湖寻根。此前,曾任省民政厅副厅长、浙江省政府参事的童禅福遍访移民,走过3省22个县200个村子,用20年时间写成了《新安江大移民——迟到50年的报告》一书。

  “每次回到千岛湖,都有‘孤月照寒山,凄凉独徘徊’的感觉。”这次聚会,他看到当日离去时十四五岁的少年伙伴们,如今都已是做了爷爷、外公的白发老人。

  他们划一艘小船穿过松毛岭后,在离松崖最近的一个小岛、曾经一个山顶下了船,他们看到了黄澄澄的蜜橘、红彤彤的甜柿,还有竹林、苍松……

  “那个山头是我们放牛的地方”,“那是我们砍柴的地方”,“冬天,在那个最高的山顶砍下全一色的杜鹃花柴,妈妈最高兴。”老人们忙乱指点着,像他们当年在晒谷场上欢奔一样。正说着,童裳高跑开了,独自站在一边发呆。路边的一座坟墓,又勾起了他的隐痛:童裳高父亲的坟早已被柴草树林吞没或者被库水冲散,无处可寻。

  “真想做个孝子,就向着水底的老家磕头吧。”同学童尔刚说。童裳高果真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他们得知,村里童氏大宗祠的厅屋用炸药炸了,祠堂已经掀了瓦,但来不及拆大水就冲上来了。“中厅四根两人抱的大柱,还竖在那里呢。”不曾搬迁的邻村上溪埠村81岁老支书童起法说。

  但童禅福等松崖人的祖坟全都找不到了。他说,整个淳安的五万多户移民,几乎家家祖坟都沉入了湖底。

  《新安上河图》

  有些东西,如淳安人的祖坟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在余年春看来,最重要的莫过于“千年以来的深厚文化积淀”。上世纪90年代初,余年春从电视上看到了国家对三峡库区原貌、古迹力求尽善尽美地抢救,也看到了老居民死守乡土不退的执着,看得热泪盈眶,看到看不下去。从此更加坚定了他复原水下古城图的决心。

  借在宾馆做前台登记工作的便利条件,余年春广泛接触南来北往各色人等,到1996年退休时,他已积累下了大量资料。

  退休后,余年春用工笔楷书手抄了从明代到民国的五部县志共160万字,连其中的插页图画都一一描画了下来。

  从1998年开始,余年春揣着烧饼自费走访了600余户移民家庭。有时只是为了搞清楚一个位置,一个人专程跑到外省调查,却不是所有人都笑脸相迎,“有人直接给白眼:搞这些有什么用?告诉你了又不能当饭吃!”

  余年春没学过绘画,为了把地图画得精细,他特意买来《芥子园画谱》临摹学习,10年间画秃了几十支钢笔。

  家里也没有书桌,他就跪在地上,床上铺块板,画了改,改了涂,涂了再画,一画就是三四个小时。

  到2003年,改易了24稿的淳安老县城贺城示意图终于定稿。一年后,淳安县城另一组成部分狮城的示意图,在改易10多稿后也已基本定稿:它们长240厘米、宽87厘米。图上古城前方江水潺潺,背后群山巍峨,城内街道整齐、店铺林立,大到县政府,小到一棵树,学校、街道、牌坊、理发店、甚至厕所都清清楚楚一一标注,整张图宛如一幅细腻的水墨山水。

  图上每座建筑旁还注明了历史,并配有图例、历史沿革、名胜古迹等说明;每一户家庭都注明了门牌号码,甚至居民的家庭成员都被余年春详细地记载了下来。对于地图上古城各建筑及居民家庭位置的准确度,余年春十分自信,他每次走访中获得材料后,都会请当事人确认无误签名,再寻找其他周围的邻居再三证实。

  余年春手绘的淳安古城图,被台湾女作家龙应台称之为《新安上河图》。龙应台从未看过淳安的样子,她对淳安的印象都来自母亲的追忆。美君暮年失忆,连女儿都不认得了,却仍然记得自己是淳安人。

  “开车带她到屏东的山里去,她一路无言,看着窗外的山景,突然说,‘这条路一直下去就会到贺庙,转一个弯,往江边去,会经过我家。’”美君说的贺庙在淳安老县城中,供奉着公元208年的建城者贺齐。

  在电视中,龙应台看到母亲的淳安老乡余年春手绘了淳安古城地图,她决定替母亲来淳安,看一眼母亲此生再也看不见的故乡。

  这年5月,龙应台在淳安找到了余年春。

  打开在她眼前的,正是余年春跪在地上历时15年绘成的地图。余年春在地图上找到了龙应台母亲的故居上直街96号,户主应芳苟,正是龙应台的外公。

  事后龙应台用震撼的笔触记下了这次会面:这个老人一笔、一笔,画出了全世界没有人在乎,只有他和龙应台母亲这一代人魂萦梦绕的水底故乡!

  1949年,24岁的应美君走出一扇两个石狮子守着的淳安老城门后,此生再没有回到过故乡。

  余年春在画上指出了那扇城门,龙应台在当地政府拍摄的湖底古城影像资料中看到了那扇门,也看到了那水藻郁郁微颤中的老屋一角,依稀有精美的雕花,有厚重的实木。

  龙应台问自己:那就是母亲当年天涯漂泊如今至死不渝的雕梁画栋吗?

  缓慢的灯光并没有照到城门口那对石狮子,但龙应台已经明白,它们仍在原来的位置,在母亲1949年冬天回眸一瞥的地方。

  文/毛剑杰

  2011年2月,《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刊发了一组水下古城的精美照片,再度引发了各界对水底千年古城的关注热情。

发表于 2012-5-6 1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松崖人不知道,席卷全国的“大跃进”风潮已经波及淳安。原计划在1958年8月开始的新安江大坝混凝土浇筑工程,2月18日就启动了。这意味着新安江水位上升加速。别无选择,淳安人必须提前移民。

上坟回来,吃完最后一餐故乡的早饭后就“起锅”了。父亲拿起柴刀,砸下铁锅一周石灰的瞬间,奶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灶头前,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这段看得不是滋味,那个疯狂的年代,那些错误的举动,害苦了多少人
发表于 2012-5-6 19:21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心感谢记者,能把这段不人性的历史生动的描绘出来,这是我们这代没有经历过,但却听说过60年前新安江移民的人的幸事
发表于 2012-5-6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刚去过千岛湖,市中心还是不错的
就是景区太商业化
发表于 2012-5-6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则感人的故事……

发表于 2012-5-6 21:55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得从前有一个字谜:五百个女人一起泡澡,打一地名;答案是:千岛湖
或许千岛湖事实上没有一千座岛,但是从名字看来足以说明淳安山川丘陵之多,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在湖下面那荡气回肠的故事……
发表于 2012-5-6 22: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也是看这篇报道才知道我们的家乡还有这么段故事
发表于 2012-5-7 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来龙应台和淳安还有如此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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