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家推荐】四月，一次回忆之旅（来源：杭州日报·西湖副刊）

jason

2010-05-13  

  文/富利刚

  图/焦俊



  说来惭愧，虽然家住萧山，与杭州咫尺之遥，但到杭游玩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今年春节，陪家人游岳庙、玉泉、灵隐等地，父亲对我说，你小时候来过，还记得吗？我当然已经不记得了，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不过六，七岁。

  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如同老照片，早已褪了色，失了真。所以，于我而言，一入杭州，如进宝山，湖东，湖南，湖西，湖北，处处皆有新意，处处都有令人流连忘返的胜景。

  最近看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篇中有数节与杭州有关的条目：《杭州》、《花牌楼》、《拱辰桥》（即拱宸桥）——人间四月，莺飞草长，想去杭城踏青，那么，就循着周作人的足迹前往吧，目的地之间虽然毫无章法，但我想，只要兴之所至，便皆成“趣”。

  怀揣书籍，按图索骥，发现几处游址均已消失，故称——回忆之旅。

  吴山脚下花牌楼

  清明节，吴山脚下寻访花牌楼，不遇。

  循着周作人的纸上标记，找到“清波门”公交站牌。询问年长的行人，“花牌楼在哪里？”得到的回答都相同，并且让人始料不及：这里没有花牌楼，附近倒是有个四牌楼。然后，他们举手遥指，告诉我四牌楼的走向……

  周作人笔下的花牌楼，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消失了？《知堂回想录》中，《花牌楼》一节分上中下三篇，特别是当年花牌楼的房子，周作人有切实的描写：“花牌楼的房屋，是杭州那时候标准的市房的格式。临街一道墙门，里边是狭长的一个两家公用的院子，随后双扇的宅门，平常有两扇向外开的半截板门关着。里边一间算是堂屋，后面一间稍小，北头装着楼梯……”（《知堂回忆录》之十五，《花牌楼上》）这种式样的老房子，估计老杭州人，闭目一思，如在眼前。

  周作人还写有《花牌楼》诗：“往昔住杭州，吾怀花牌楼。后对狗儿山，茕然一培塿。出门向西行，是曰塔儿头。……”狗儿山在周作人眼中是一个“小土堆”，塔儿头，则是一处有几家店铺的“市肆”。但是作为参照物的花牌楼都已不知所踪，后面的狗儿山和西面的塔儿头，也早已消失了吧？

  ——我在清波门头和吴山这一段找寻这消逝的风景，寻寻觅觅，欲走还留，终究是心有不甘。从清波门返回来，在四宜路口的一段围墙处，发现有二三老者悠然小憩，白发苍然，历经风雨，心想，或许她们略知一二吧？上前躬身询问，终于豁然开朗，花牌楼原来就在吴山北麓这一带。

  花牌楼并非是一幢楼，而是一个大地方。从前这一带都是小巷子，当年是有一个横跨巷子的牌楼，“不过十多年前拆掉了！”“我们做‘大姑娘’的时候，经常去下面玩的。”

  老人家的记忆，与周作人的描述有矛盾处：“我们住的地方是杭州花牌楼，大概离清波门头不很远，那是清朝处决犯人的地方。这里并无什么牌楼，只是普通的一条小巷，走一点路是‘塔儿头’……”（《知堂回想录》之十四：《杭州》）周作人的记忆中，花牌楼“并无什么牌楼”，而吴山脚下那位老人家，耳聪目明，神清气爽，记忆中的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也不可能是胡说八道编故事。孰对孰错，实难分辨！

  不过“塔儿头”倒是有的。周作人称，此地有一家羊肉店，店倌名叫石泉新。此人独身，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后来与一个被转卖到此地的余姓绍兴女人结合，从此相依为命。四宜路口的老人家说，当年的“塔儿头”大约就是现在杭州师范大学第一附属小学这个位置。

  ——周作人终生念念不忘的花牌楼，现在已经成了纸上烟云，杭州地图上一个有名无实的存目。甚至，连存目都快被人遗忘了。

  清波门头三姑娘

  《知堂回忆录》之《花牌楼上》一节，有这样一段文字：“前楼的窗只能看见狭长的小院子，无法利用。后窗却可以望得很远，偶然有一二行人走过去。这地方有一个小土堆，本地人把它当作山看，叫做‘狗儿山’，不过日夕相望，看来看去也还只是一个土堆，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花牌楼寓居的景色，所可描写的大约不过如此。”

  读这段文字，我感到非常奇怪，周作人站在窗前看风景，看到的竟然只有一个“小土堆”！花牌楼就在吴山脚下，不远处即是西湖十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如此依山傍水的人间佳境，周作人怎么会没有风景可以描绘？再退一步讲，这小土堆“狗儿山”也并非没有可看之处——此处应该是“勾山”，杭人俗称“狗儿山”。山前的“勾山樵舍”大有来头，是清朝才女、《再生缘》作者陈端生出生长大的地方。

  周作人在书中称，这辈子有三处地方最可怀念，第一便是杭州。以《花牌楼上》的描述来看，他所怀念的，显然与杭州的美景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与他的初恋有关！

  周作人的这个初恋对象，家住清波门，姓杨，名字不知道，因为在家排行老三，人称三姑娘。当年，周作人在花牌楼住的是其祖父的妾宋姨太太的寓所，寓所隔壁住着一对姚姓夫妇。这对夫妇因为无儿无女，便认了三姑娘作干女儿。宋姨太太与塔儿头羊肉店倌的女人非常友好。不知何故，却与这姚老太太关系紧张，彼此不理不睬。那时候的三姑娘，十二三岁，天真烂漫，不谙人情世故，她也不管大人间的嫌隙，常常顾自抱着一只大猫，前来串门。

  三姑娘到花牌楼后，一般是先楼上楼下转一圈，然后，站到周作人身后看他临帖。只要背后出现三姑娘的身影，周作人便郑重其事起来，端起架子，临帖格外小心：“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初恋》）

  宋姨太太因为恨屋及乌，对三姑娘非常看不惯，一度恶语相向：“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流落到拱宸桥去做婊子的。”十三四岁的周作人并不知道“做婊子”是件什么事情，但因为是骂人话，多少明白不会是好事，于是心里便起了侠义心肠：“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初恋》）

  不过，三姑娘终究没有流落风尘，质本洁来还洁去，后来是得霍乱死的。这年夏天，周作人因为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遂与仆人一起，乘快船赶回绍兴。到家之后，原来是虚惊一场，母亲并未得病，只不过是念子心切，急急盼着相见而已。

  而这一去，周作人便再没回过花牌楼，也再没见到过三姑娘。一个月后，仆人告假回到绍兴，无意中提到：“杨家三姑娘患霍乱死了。”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四月的清波门，有一派宋词的意境。沿着河坊街，一路停停走走，仍旧回到四宜路口。遥想着，当年周作人就是在这附近的某幢楼上，远眺勾山。或许，他曾看到过三姑娘从远处走来：只见她穿着月白春衫，从清波门出发，转入河坊街，朝着花牌楼，婷婷而来……

  日久生情，这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初恋》）就成了周作人在花牌楼的百无聊赖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而初恋，就是这么毫无道理可言，当年清波门头的一个平凡少女，使得他终其一生，念念不忘。

  杭州府狱侍祖父

  从花牌楼出发，路过塔儿头，再顺着清波街往南，来到府前街。府前街真的只是一条“街”，实在是太短了，连头搭尾大约就二百多米，稍不留神，便走过了头。

  当年的杭州府狱，应该就在这条街上。俗语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按方位推算，杭州府狱具体就在现在的“柳浪新苑”小区这个位置。然而在短短的府前街上，来来回回，寸步搜索，却始终找不到杭州府狱的残迹。

  正准备无功而返，却发现前方有几幢老式建筑，心情忽然激动起来：纵然夕阳几度红，莫非青山依旧在？急走几步，来到近前，却原来……却原来已步入了蔡官巷的地界。那几幢旧式建筑，是蔡官巷23号，民国才女林徽因的故居。

  当年的杭州府狱现在已经无处可觅，欲游此地，只能循着周作人的笔墨，再加上一点点的想象力，进行一次“穿越时空之旅”。

  现在，时光倒流一百年，你闭目遥思，慢慢地穿过府署大堂，来到府狱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重型铁质栅门，高大，阴森。用你的想象力，将这扇铁门用力推开，会有斑斑锈迹从顶上散落下来。

  推门进入，里面坐着几个看管的禁卒。打个招呼，亮出市民卡，他们自会让你继续向前。进去之后，院落深深。先得拐过一个湾（估计是水沟样的东西），迎面是一道门，这扇门通常是开着的，再里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南面是狱神祠。东边，又是一扇门，进去之后，另有一个小院落。

  这内院里有一条长天井，天井南边是浮满霉迹的墙壁，北边有一排白木圆柱的栅栏。栅栏内是狭长的走廊，走廊下面，并排都是一扇扇的木门，跨进木门，也就跨进当年的牢房了。

  牢房宽约五米，深约八米，四十平方米左右，地上三分之二面积铺有厚木板，以供犯人坐卧之用。房间四壁都是用白木圆柱做成的，朝南一面，上半部分留出一段空隙代替窗户，以通风采光。

  走廊下的这一排牢房，共有四间——最西边的一间，当年就住着周作人的祖父。牢房内略具摆设，以周作人祖父的房间为例，门口有一张板桌和一张椅子。北首有一板坑，上面放了较为舒适的棕棚床，床上罩有帐子，床头另有衣箱若干。南边窗下有一个台几，上面放着几叠古籍，和一些日常的零用物什。

  看上去，这样的监牢，颇为“人性化”，除了犯人的行动受到限制，日常生话完全可以满足的。不过周作人的祖父或许是一个特例，因为此人在未犯事前，乃是一方官员。在他身上，所谓的坐牢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监禁，他甚至还可以走到囚室外面去，到狱神祠和禁卒们谈笑风生，骂光绪是“呆皇帝”，骂西太后是“昏太后”。而同时期关押在这里的一个台州大盗，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脚链手铐不离身，走起路来哐啷哐啷，很是受罪。所以，杭州府狱的罪人如果分等级，周作人祖父享受的是VIP待遇，

  周作人在杭州住了一年半（从1897年正月始，到1898年农历5月17日），他之所以从故乡绍兴赶到杭州度过惨淡的一年半，是为了陪侍在杭州府狱里坐牢的祖父介孚公。介孚公，于1893年因替人贿赂乡试考官而犯下“滔天大罪”。罪名定为“斩监候”，关押入杭州府狱，前后一共八年。

拱宸桥畔忆今昔

  到达拱宸桥的时候，已近下午五点。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阴霾，偶尔有雨点从头顶飘下来。

  拱宸桥横跨京杭大运河，桥体砖石斑驳，很有沧桑之感。飘摇在侧面石缝中的翠绿植物，让人觉得非常惊奇，远远望去，仿佛是老底子办喜事的人家挂在门框上的流苏，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别有“风味”的还有拱宸桥的风雨历程。

  以周作人为例，大半个世纪前的拱宸桥是这样的：“拱辰桥是杭沪运河的尽头，在那里开辟商埠，设有租界，像上海似的，论理是应该很繁华热闹，但在那里设有租界的只有日本，诸事苟简，很不像个样子，可是既名夷场，总有些玩意儿，足够使得乡下有几个钱的人迷魂失魄了。” 《知堂回想录》之十九：《拱辰桥》

  ——毋庸讳言，百年之前，拱宸桥一带名声不好，老杭州人估计都知道，这里一度烟街柳巷，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窝。周作人所谓的“足够使得乡下有几个钱的人迷魂失魄了”的玩意儿，自然是指这“娼户聚集”之事。

  且看周作人的遭遇。周作人从花牌楼回绍兴两年后，便赴南京水师学堂读书。每次从南京回绍兴，都要经过拱宸桥。有一次“小火轮”到达杭州，已近傍晚，进城来不及了，船上又不容留宿，于是就在拱宸桥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也就是这一夜，让周作人心惊肉跳，从此不敢再光顾。刚一入住，即有茶房请去“白相”，茶房劝不动，结果“小姐”、“大姐”联袂出动，亲自上门来兜生意。一番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劝走了，晚上又不得入睡，因为隔壁的“野鸡”，通宵达旦，喁喁闲话。

  胡兰成在回忆录《今生今世》中忆及一个叫斯颂德的人，是当年他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时的同学。在胡兰成笔下，这位斯颂德极具才华，尤其是围棋，技艺之高超，独步西湖，难逢敌手。另外，戏曲方面也颇具造诣，早年师从苏州吴梅——戏曲方面的泰斗级人物。这样的一个江南才子，就因为去了一趟拱宸桥而染了淋病，此后不堪病痛折磨，屡次自杀，几年之后，终于死在疯人院中。

  “发家男子远避开，败家公子进我家”，这是当年拱宸桥畔妓女的许愿词。所谓的“败家公子”，自然是指斯颂德一类人。

  如今，“让人迷魂失魄了的名夷场”，早就已经消失了。我见到的拱宸桥已是一片全新的天地：桥东是热闹的运河文化广场。傍晚时分，小雨丝丝缕缕打下来，热闹却没有丝毫要谢幕的样子。小摊上，琳琳琅琅摆满各色小玩意儿：丝巾、折扇、藕粉……未必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货，特别是如“北京布鞋”、“正宗金华酥饼”等横逸而出的幌子，直让人觉得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感。然而，卖的人问心无愧，买的人照买如仪，买卖双方好像心照不宣，有一种非常世俗的通情达理。

  ——或许，是秉承了“通商口岸”的遗风，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此地理所当然是南北货物大聚集，往来商客，童叟不欺，没人觉得有质疑的必要。

  拱宸桥桥西除了有“刀、剪、剑博物馆”，和“扇、伞博物馆”，还有一排排清幽的仿古建筑，桥西直街、桥弄街……前段时间读报纸，有报道称，不久之后，此地将有商家入驻，方回春堂等老字号将在此开门营业，普度众生。——看来，拱宸桥正东山再起，繁华再现，当然，是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

  日已向晚，我倚在桥头的美人靠上，目之所及，均是一派好花好天。凉风习习拂面而过，河水比我想像的要干净得多。——之所以特别留意运河水，是因为周作人当年这样描述：“浑浊污黑的河水，烟雾昏沉的天空，和喧嚣杂乱的人声”（《知堂回想录》之二十九：《拱辰桥》）。而此时，远处正好有装满黄沙的水泥船缓缓驶来，激起连绵水花，轻涛拍岸……

jason

最近发现西湖副刊的质量以及不如以前了，让人沉静下来阅读的东西已经不多。难得看到这样一篇东西，转上来给大家看一下。

cnzjhzxhcsc

城纪还行，我电脑里保存了近几年来杭报所有的城纪

jason

原帖由 cnzjhzxhcsc 于 2010-5-13 21:46 发表
城纪还行，我电脑里保存了近几年来杭报所有的城纪

弄个时间发上来吧，我现在都不怎么看杭报了……

cnzjhzxhcsc

原帖由 jason 于 2010-5-13 22:59 发表


弄个时间发上来吧，我现在都不怎么看杭报了……

太多了 到时候挑几篇发 其他的私传吧……

jason

原帖由 cnzjhzxhcsc 于 2010-5-13 23:01 发表

太多了 到时候挑几篇发 其他的私传吧……

私下传阅恐怕不妥，有吃闷食之嫌疑……

cnzjhzxhcsc

原帖由 jason 于 2010-5-13 23:02 发表


私下传阅恐怕不妥，有吃闷食之嫌疑……

不是说了挑一些经典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