蹒跚,为了真话
——我为什么写字
文/音尘绝
(一)
我为了什么而写?
若不是最近的状态迹近于赋闲,我也不会在本应该是这么忙碌的年底,来考虑这样一个深奥的不会有确切答案的问题。而是多半会依着已经设置好的程序,一如这几年日日的状态,简单地重复工作睡觉和吃饭。
我喜欢简单的生活,简单而忙碌,不喜欢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在那里使劲深刻。
可现在却不得不被搅得一团复杂。
这些天我一直被一个心结所纠缠:我为什么会被闲置?是我占据了重要位置,碍着了别人了么?不会。象我这样的记者头儿,在这张报纸中的地位仅高于记者,唯有工作的权利而已,远远不够格成为别人的绊脚石。是我的能力不够胜利么?不能。又不是第一天工作,不说那些大大小小的证书,起码我相信,那么多赞扬和肯定的话,不全是虚应和套话。是我不够努力么?不是。数伏天在野地里一晒就是一天,数九天在冰滩上一走就是一天,为了做好工作睡过露天住过帐篷喝过冰水,如果这样还算不努力,那怎么才叫努力?
有一天,总编叫我到他办公室,语重心长地教诲我:“你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不分场合,要知道我们这张报纸是谁办的,所以写东西不要总那么死板地强调什么新闻规律,变通一下,写些让领导看了会高兴的话,这样大家都开心,不好么?”
终于让我有了点恍然大悟的感觉。我想,总编如此和我推心置腹,许是在给我机会,暗示我今后应该怎么做。可我,没有去抓这根救命稻草。
因为我知道,我学不会说假话,但我又不能在现实面前强抬头,于是,我只好沉默。
想起了QQ好友中,有一个向来喜欢搞怪的小姑娘用了这样的签名:“你有权保持沉默,否则,我们会让你沉默。”
暂且称这种现象为“被沉默”吧。
可是,我多么不想自己是“被沉默”这种尴尬的中间状态,如果自己在前途事业和说真话之间必选其一的话,我想选真话。
许多人问我,不就是说几句真话么,至于那么为难吗?你尽管说好了,谁还能把你怎么地。凑巧,我刚才又习惯性地去看争鸣论坛和熊培云的思想国论坛,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帖子和评论,可非常惊讶地,居然打不开了,两个网站全打不开了。
其实,这两个网站不过是说说真话,却遭遇了被沉默的命运。
我想,争鸣的老大、还有思想国的熊培云,这时肯定在四处奔波找人托关系,让自己的网站重见阳光。其实是没人给他们奖励给他们发工资,他们也早已不需要借一个网站来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提高知名度,会文会友,可是,却为了这一方能说真话的空间,这么费心。
真话,如此蹒跚。
(二)
比较荣幸的是,我曾经真真实实地“被沉默”,在一个以倡导清新纯洁的心情情感文字为主的论坛。
说真的,在很年轻的岁月里我一直喜欢心情文字,因为我觉得,心情文字才可以读出一个人的心,不管是伟大的人还是平凡的人,只有当读着他们的情感文字的时候,他们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只是一个尊称一个代号。当初之所以会在那个论坛驻足并付出了大量的心血,也是缘于自己对情感文字的喜爱。
可是,待着待着,对那里的文字我竟开始觉到腻味。
看着一篇文章后面那么多的溢美之辞,我很苦恼:这么多人都极力推荐极力赞美的文字,为什么我居然看不进去呢?这么多人都觉得感动觉得美的文字,为什么我看着总觉得可笑呢?
于是,我首先反思自己。是我审美疲劳了?是我老了不再相信感情不再会为了描写感情的东西而感动了?是我酸葡萄心理,自己写不出来就故意去贬低人家能够写出来的人?是我憎恨爱情所以也憎恨上了与爱情有关的文字?
为了找到答案,我硬着头皮去总结那些大家都叫好我都怎么都不喜欢的文字,找到了这样几个特点:1.语言美,词汇的使用很华丽,词与词之间的搭配也是超乎常理的。2.想象丰富,天地间的一切都与爱情有关。3.一些片断很小资,属于常人基本上不会接触的。4.场景很虚幻,属于在现实中绝不会出现的。5.直抒胸臆的感叹多,看见得摸得着的故事少。6.主角不明朗,对象也很朦胧,不知道是谁和谁的故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故事。7.满篇只有一个字:爱。8.文字的基调离不开悲伤,可悲伤的原因却很抽象。
于是,我找到了问题所在——我所不喜欢的不是情感文字,而是这些不用内容和真情实感、却仅仅凭堆砌词汇来震动人的文字。这些只有表面美而没有内在美的东西,是虚伪虚假的,是虚伪的心情和情感,是虚假的誓言和承诺。
如果说一个人,连面对自己的时候都要矫情,连自己最私人的地方都需要刻意布景,连自己最内心的东西都要来伪饰,连给自己都不去说真话,那么写字还有什么意义?
一旦想清楚了,我便不客气地在论坛上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些文字根本称不上好文,甚至称不上合格的文字。
我提出了,写字,应该是我手写我心,而不应是为写而写,更不应为了哗众取宠而无病呻吟。即使有病也不能呻吟。即使是情感文字,也是自己的心里话,是自己真实的情感郁结于心而必欲喷薄而出,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应是水到渠成而缓缓流出,绝不应该是咿咿呀呀装腔作势。
我的直言惹怒了论坛的管理者,于是我成了心胸狭窄的恶女人,成了影响团结的坏分子,成了不能兼容并蓄的独裁者,成了用文字来打击异已的阴谋家,等等此类。
当然他们不希望我离开,只是希望我能拿出兼容并蓄的气度与他们共同赞扬这种文字。
我拒绝了。
我可以不在乎他们的浅薄无知、他们对我的攻击和谩骂,但我在乎自己的真话在这里被恶意曲解,在乎这个地方再也不能容纳自己的真话而必须去说那些违心的话。
我愤然离开。
离开前,扔下了两篇极尽讽刺与挖苦的刻薄文字,一篇是仿照他们那种堆砌词汇却没有实际内容的手法所写的所谓情书,另一篇更尖锐,根据他们那种情感文字总结出的文字速成法。
说自己的真话,让酸人们悲伤去吧!
(三)
几个月后,一位搞评论的前辈见到了我的那两篇讽刺文章,看过后笑着对我说:“你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巴啊,把人骨头都剥干净了……不过,这样犀利的笔风,只盯着那些风花雪月的文字,白费了,应该多去关注百姓疾苦,多写一些有用的东西。”
之前我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写杂文或是评论。因为那需要一种悲悯的胸怀天下的情怀。而悲悯之前,先得悲痛。先得见识好多好多现实的丑恶和黑暗,睁大眼睛了解了它们,才能用自己的笔和他们宣战。而斗争却未必见得会有光明,未必见得一定会胜出,因为现实的力量是庞大的,而我们追寻的光明是那么遥不可及,也许蹒跚一生,也是空手而归。其实在此之前,我更希望自己只是把文字当作一个朋友,一起谈谈天、散散心,我更希望去呕歌真善美,这样可以让我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美丽,而永远不必去面对那些虚伪和丑恶,不必见识现实的冰冷和可怕,不必与强大的黑暗为敌。
然而,我只稍一犹豫,便义无反顾。
选择了那个梦,那个关于乌托邦的梦。
或者这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或者为了这个梦我会远离温暖远离安然,或者在这条路上我会一直见不到光明见不到希望,或者我会无疾而终。但我会执着地追寻它,用自己无力的坚持。
还是那个原因,我要说真话。
或许,世界上再没一种职业能够象记者这样,能够近距离地接触决策层,站在这个阶层的中心去远望那些为生存为自由为幸福而努力着的芸芸众生们;也能够来到最普通的百姓中间,和他们一起风餐露宿,再用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眼光去解读去诠释那个高高在上的决策层所做的事情所说的话。
所以我想,我是接触到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的真相。
从上层的工作目的到百姓的希望,从官员的工作方式到群众的失望及咒骂,那些千奇百怪的事情,那些只会出现在特定时代特定背景中的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在这不知深浅的冰水里,我不知疲倦的一直往深一直往深,一直触摸到了制度、国民性、人的生命和自由、权利和权力、国家和个体这些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弄懂的东西。越往深,便觉得自己越冷,却也被冰冷激得越清醒。
因为知道了好多真相,直面好多丑陋与恶毒。
我知道了,原来万物并象我看到那样向荣,所有的事情也并不是我听到那样的和谐有序。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景象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平静的表象下,是殊死之争,是波涛暗涌。
愈发地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愈发地知道自己,必须说真话。
在无意中看到熊培云关于自己为什么要写评论的那篇自白《因为无力,所以执着》,我曾深深地感触。在文中,他说,在推动社会变革的过程中,你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你不要去掂量你此前堆积的那根稻草不是最后一根稻草就说它份量过轻,或者没有重量。当然,在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每个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这种“无力感”也是无比真实的。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无力感”,才更需要执着。许多人,之所以平静而坚定,活得从容,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上世纪做不完的事情,可以这个世纪来做;那些一天永远做不完的事,可以用一生来做。
我就是要说真话,因为我现在能做到的也只有说真话,而无力改变任何现实。
尽管,真话不动听、也不美丽。
(四)
很长的时间里,被“深刻”这个词所惑。
因为自己看到了很多表象下的真象,所以就以为,深刻,就是能够在光明中看到黑暗面、能够怀疑一切、能够从一片叫好声中看出不和谐不统一。那时我觉得,对这种不正常的社会,骂得越凶,就越深刻。
如此,我看了许多对社会现象表示不满和对上层对官员进行咒骂的帖子。
然而,初看则已,稍有认同,但这样的文字愈看我愈觉得心里不舒服,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味,但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味。又想,是不是还是自己肤浅,还是因为自己没有看到更深刻的真相,才会接受不了这样的文字?
渐渐地,我看出了点门道。这种文字,一般来说具备这些特点:只有攻击,而缺乏事实或是缺乏来源可靠的事实依据;逢党必骂,逢政府必骂,逢官员必骂,为骂而骂,没有事实原因;以历史和自己的臆想定性,只要符合自己的逻辑,不惜造谣与轻信,没有理性让人信服的分析;骂了就作罢,没有深层次的思索,没有有用的建议或是发人深省的启发式思维。
这些人为什么要写样的文?
可以说,这种谩骂,是一种没有成本的正义感,它所博得的掌声是巨大的,却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付出的。而被反对的可能与反对的力量又是很小的。一旦有人提出反对或质疑,破口大骂者马上把矛头指向反对者,“走狗”之类的词喷薄而出砸向这些人。我想,写这些东西的人,也许根本就没有思索过任何社会现象社会现实社会问题,只是想通过咒骂大家共同痛恨的东西,把自己带到聚光镜下。所以,他所说的是不是真话,是不重要的,只要能讨巧。
一位朋友对我说,他就遇到过这样的人,骂党骂政府骂社会骂有钱人,朋友打断他,问他,你知不知道很多城市有家庭收入一月不足300元钱、全靠捡菜叶子做菜的人?那人瞠目结舌,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既然你不知道有那么多人被逼得连狗都不如,那你痛恨的是什么?
我也遇到一人,拿出许多没有根据的事情来大骂社会黑暗,我问他你这事情是听谁说的?是当事人么?那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他也没有来源,那么这事是真的么?这人破口大骂我“走狗”。我告诉他,就我这个“走狗”曾经暗查过政府保护的一个企业排污的情况并将其公布登于报上,你这么有正义敢,敢把你刚才说的事写成大字报,把你的名字住址职业写在下面帖到政府墙上么?他无言以对。
——既然你不敢去揭露,那你怎么还能端着正义的面孔居高临下?
为了赢得掌声而在聚光灯下说的话,我很难认为这是真话。
没有事实依据而作出的判断,我很难认为这是真话。
没有理性分析而只有恶狠狠的谩骂,我很难认为这是真话。
对人不对事的攻击,我很难认为这是真话。
我这不是在为当政者辩解,或是美化他们。许多事情,我也痛恨、我也蔑视:那些文山会海的形式主义,那些自甘为奴才也强迫别人作奴才的官员,那些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行政手段,那些只谄媚有钱人而置更多人于不顾的城市设施,许多许多。但我觉得,痛斥一个人,首先不能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敌人一般各种酷刑用尽,必欲杀其而后快。其次,你必须得了解他,知道他哪里不好,这样你对他的控诉对他来说才是公平的,对别人来说也才是公平的。
而且,我们痛斥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他,更多的是想要他改正,让一切变得合理。因为在杀死他的过程中,遭殃更多的还是普通大众,而没有人能保证,他死后,再来一人,不会和他一样。所以,痛斥之余,我更看重的是对原因及出路的分析,唯其如此,方显真实,也方显真诚。
我尽量避免成为讨巧者,因为讨巧与真话是悖逆的。
我要自己目光明亮,明辨是非,冷静看事。
我不是憎恨,我的心中没有敌人。
我只是要说真话。
(五)
一直坚持着要用自己的字来说真话的愿望。
为了这个愿望,那么蹒跚。
我忘不了失去空谷的那几天,带着朋友们四处迁徒的日子。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渴望找到一个说真话说心里话的地方。
在醉里挑灯,我们刚刚安顿下来,就遭到了删贴与封ID的对待,我与他们接洽,被告知太激进的词语不可以用。寄人篱下,于是我们容忍再容忍,我一一向朋友们解释,大家咽下委曲,去修改或删除自己文章中的语句。可过不久,我竟收到了逐客令,该坛管理员明确告诉我不可以议论时政,请我们另谋高就。
辗转来到灯火,尺度宽限许多,但还是遇到了大大小小的审核与拦截。我的一篇《走向共和》的剧评,被审核了近两个小时,总算勉强通过;西毒的一篇《脑病》被告知有非法词汇而不能发,我们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哪个词非法;心无所住的《林彪这贼子!?》有一个段落发帖的时候被拦截,他把一段分成若干句话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哪个词违法。
尽管蹒跚,可我一直坚持着,不曾放弃。
也曾因此而惹事上身。
一篇暗访并暴光本地一大型企业污染问题的文章见报后,市里领导勃然大怒,单位要我写检查认错,我拒绝了。我说我没有错,如果他哪怕能找出一个地方,我报道失实的,那好,我们一起去核对。作为一个写字的人来说,我说真话,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有人说“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
我没有那样的思想境界。
我想过,我,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说真话?不是出于正义,而是出于执着。对真相的一种执着。要探索真相,要说出真相。可能有时候,真相会让我们无比难受,无法接受。可我,永远无悔。
在看《重案六组》中,刑警大曾的同事老胡死得糊里糊里,也留下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大曾一直在为了老胡的待遇而奔波,最后终于将老胡追为烈士,追悼会第二天就要举行,可在头一天下午,大曾忽然发现了老胡死去的疑点,指向老胡在死前可能与贩毒团伙有联系。几乎没什么考虑,大曾便向上报告,要求暂缓对老胡的烈士认定,等事情查清再说。
我想,大曾不是不希望老胡被追为烈士,但他更希望还老胡的是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
而与正义与否无关。
不仅仅是对老胡,电视剧中的那么多案子,他们不放过一个疑点,其实也无关正义,只是为了寻找一个真相,不留遗憾。
我不能和他们比,毕竟我没付出那么多心血。
可追求的东西却是相同的:真相。
闻一多说过,真理永远存在。
那么,真相也永远存在。我想我要写字,就是要探索它、发现它,将它告诉一切还不知道的。
我从没想过,自己写字会为自己挣到什么名或是利。
我只是希望,当有一天,我再没有精神和力量写下去的时候,翻弄自己以前的文字,回望一路蹒跚的足迹,我可以骄傲地说:我一直在说真话,也一直在为了说真话而努力。
不需要鲜花和掌声。
只需要无悔无愧,不留遗憾。 2009年 12月18日
[ 本帖最后由 音尘绝@ 于 2009-12-24 21:2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