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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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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9 10: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最初读书的地方叫落英小学,据说是村里以前很有名望的人开办的。从平田北面的石板巷子走进去,在整齐平整的青砖墙下绕来绕去,绕到一个其实可算宏伟的厅房门前,就可看见窗眼开得细长细长的教室。学校的门前有一块光滑的大青石板,被脚板蹭得十分的细腻了。踩过这块石板就进了校门,里面是天井,有非常好看的滴檐,滴嘴像春天的柳叶尖。地是泥地,陷进地里约尺许,老师把洗脸水泼在里面,于是,那地面经年潮湿,有人的光脚印子,也有鸡爪的印子,偶可见一小堆田螺状的鸡屎。天井上是青砖地板,两侧是木板厢房,是了老师的宿舍。过厅堂往右进去,还是天井,只是地面铺了青砖,青砖长了照眼的绿苔。天井边上就是刚才在外面看见的教室。教室墙边有一青石门槛,迈步出去是楼板,楼板下是池塘,里面有水蛇、大拇指粗的木虾和锦鲤。池塘外面是草坪,我们上体育课的场所。草坪两侧有池塘,养鱼;前面有河,龙溪,草坪的前端各有一低矮瓦房,相隔数丈,为男女厕所,老师学生在一起射水。右边池塘上有一巨大的低矮青砖瓦房,上面用青砖头起了三起高的烟囱,就是大队的糖厂。
  糖厂每年霜前开榨。掌管糖厂的,照例是村里的老支书,废名唐声,一个面无表情,走路时常低着头做思索状。除了当支书,管了村里的数千人口之外,他还有两样手艺,一是当砌匠,一是杀猪。他不苟言笑,严谨刻板。糖厂有他在就不会乱,工作井井有条,工人安分守己。他不在,那些工人——就是平常的邻里,就会把一些糖放进自己的口袋,带出来逗小孩子玩。还有的小孩子趁唐声支书不在而溜进去,靠在糖锅边用手指揩糖浆吃。唐声支书一出现,这些小孩子即像一群被老鸡婆驱逐的小鸡一样,边跑边喊“唐声来了”,跑出来,向着厂门前的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榨皮上扑下去,趴在上面闻榨皮上余留的糖香味儿。开榨的日子,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是甜的。种在河边的大片大片的甘蔗被割倒了,一板车一板车拉到糖厂,按生产队的序号一堆一堆码好,看守的人手里折一截甘蔗,坐在甘蔗堆上撕咬,那样子得意得像是这糖厂就是他们家开的一样。我们进不了糖厂,只能在榨皮上坐着,看着。高一个年级的同乡民初提议说:“下午我们莫上课了,到河坪子的甘蔗地里找甘蔗吃去。”说完,看看大家,又说:“一个下午不上课,耽不了大事的。”他的老表首先表示同意,我和堂兄也没面子表示拒绝,于是几个人把书包藏进肚子前面的衣服里,穿过糖厂,看了看那些陌生的脸孔,就出来了,过一平水石桥,进了田野,相互追逐着向河坪子的甘蔗地跑去。
  第二天回来学校上课,老师也没问什么,同学倒问了不少,我们却不敢声张,下了课,照样是一大帮同学涌到糖厂门前山一样的榨皮堆上,躺在上面闻着糖香味儿,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对糖充满了向往。那时,我只有七岁,刚读一年级,比一张白纸还单纯。民初读二年级,因为他爸当公社干部,他见的世面比我和堂兄加起来还多。他有扑克,教我们玩牌赌钱,至今,我还欠他五分钱赌债未还。三十多年前的五分钱,可以买到五颗糖。他曾经向我追索过,我不给,他跟我翻脸,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向我索要,还拉拢同伴孤立我,我也没给。三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和缓过来。他顶替了他爸,我顶替了我爸,他现在在单位,我在江湖,相隔遥远,加之多年的不相往来,除了糖厂,我和他,再没有相同的记忆。堂兄读了中专,家里没有关系,没人跟他出头要工作,他只得回了乡,种了自己的责任地,在等待中一天一天老去,在空虚无聊的日子里,终日与酒相伴,倒也十分的洒脱。而似乎只有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打着农民工的旗号,终年在外漂着,人不人,鬼不鬼,熬着。
  2009年初,父亲来广州把小儿接了回去,3月,我抽空回去看孩子,又恰逢小学的同学再伦老弟也从东莞回去“挂扫”,两人在电话里说到落英小学,糖厂等地,于是又约定,忙完了事,相约一起去看看它们。再伦老弟还强调说:“再不去看,以后想看,也看不着了。”这些年,村子变化简直翻天覆地,原来引以为傲的“北路第一大戏台”被卖了,院子里很多别致的池塘被填埋了,那些整齐划一的明清建筑被推倒了,现存的也被租了出去,做了西药店农药店和化肥仓库。巷子里的石板也不见了,浇上了水泥,把所有历史的痕迹都密封了起来。每当看见那些从村子里冒起来的楼房,我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村里的长辈和管事的人现实,缺乏远见和规划,建设乱了,风水坏了,风景零乱了,眼前看起来,对生活没有影响,而再深入想想,老祖宗留下的财富,就这样被他们无知的后代糟蹋了,岂不是罪过!?这村的历史久远,可追溯到宋末,整体布局仿八卦图,充满民族智慧,建筑风格与徽派近似,白墙黑瓦飞檐,十分精致。可是,这大部分已被推倒,埋进了地里,现在看到了的,像是一条刚进入夏天的黄毛癞皮狗,癞子边上,新毛在长,老毛还在,参差不齐,一片狼狈!
  落英小学还在,原来的瓦房改建成了两层楼的楼房。小池塘已被填平,荒在那里,几只鸡在荒土上啄着,寻找着生计。糖厂已被拍卖,两边的池塘亦被填平,建了楼房,成了私人住宅。龙溪河还在,河底的鹅卵石已看不见一颗,只见一层暗绿的水荇随水流向飘荡。再伦说:“这河水已富含营养,不是以前清白的河水了”。再伦姓阙,这个村子的人姓欧阳。在外人看来,这个村也近似神经错乱。而作为这个村的我,除了痛惜,便只有冷言相观的冷漠了。一切已经改变,这改变像割肉和补肉,都是痛苦的过程,留给人的追抚和不适,估计不是一代人能消化得了的了。站在河的对岸,看着这些新的建筑,我却始终在想我们老祖宗的样子,他们看到村子如今的样子,会是怎样的一副神情?村号称宁远北路第一村,除了人口多外,往日值得炫耀的东西,比如建筑、文化、教育、礼仪等,正在湮没,只剩下墙上刷的 “要想奔小康,先盖烤烟房” 几条致富标语格外的醒目。
发表于 2009-6-9 12:52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毁了一个村。不知道也罢了,知道了还是心疼,不过也来不及,也无可奈何了。
 楼主| 发表于 2009-6-11 0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皇家洞
  
  
  皇家洞是一个小村,藏在山洼里,即使站在对面的马头上村前,也未必能发现那黄土岭下还有一个村子。顺着一小土山往上爬一段,过两堆坟,路平展下来,才看到有稻田挂在山上和路下。在阡陌里绕几个湾,过一水流湍急的沟壑,就到了唐家洞。唐家洞在坡上,路边有塔形的吊柏树,树下是舂陵河的支流,可以看见马头上村里的人站在河里,面对水来的方向洗衣弄食。唐家洞门前是一水塘,边上有一水磨房。高高的坡下,是窄窄的几亩田园。路在水塘边上,过一小水沟,上坡,坡两侧有荆棘,开白色黄蕊的花,在青色里十分的扎眼。上了坡,过一旱渠,再往坡下走几步,可以看见荷叶形状的皇家洞村。皇家洞四周是山或小丘陵,地形像一只碗,皇家洞在碗底。进村的路只够一个人独行,驳身过路,稍有不慎,控制不住侧倾的中心,就一脚踩进路下的水田里去。未到识字之前,还以为“皇家洞”是“黄家洞”,但又想不对,皇家洞的人都姓郑,没一个姓黄的,没有叫“黄家洞”的来由。是皇帝呆过的洞,而历史上,又没有出过一个郑姓皇帝。现在想,皇家洞该是大地之洞,在四山之中,向天呈现着一分人间的静美。这皇,应该是皇天,不是人间的皇帝了。
  皇家洞的青山我去过一回。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家里的果园要用篱笆桩围墙,防止牲畜损害。皇家洞的山上有桩子可砍。桩子,是山里人对小竹的俗称。那竹子粗如大拇指,高约六尺,生的柔软可绕,干了后坚硬如石。到山上砍两捆下来,担到清水桥街上,可以换三斤肉钱。闲着无事,我们起了个大清早,带了磨得吞亮的弯刀,就去皇家洞。我的外婆在皇家洞,我唯一的舅舅在皇家洞,我成了唯一的姑姑在外婆保媒的情况下嫁在了皇家洞(我本来有一个五姑的,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吃毒死了)。小的时候,逢年过节,我随母亲来过,自个儿也来过。这里的黄土长红薯,个大皮薄,尤其是经过窖藏之后,更加清甜。在粮食接济不上的时候,我们到外婆家担过红薯。贪小嘴的时候,还到皇家洞面前的高山上扯过笋子,捡过蘑菇,摘过野蕨菜。山脚下有一大水库,四姑曾经承包过,寒冬腊月干塘,我也来过,脱了鞋袜,走进泥水里去捉鱼。踩在泥里的感觉,就像骨头在沙子里磨擦,然后就麻木了。现在塘水清清,放牛的人把牛搁在塘埂上,自己搂腿坐在一边,不知他是在看宁静的村子,还是在欣赏云蒸雾绕的高山。他是安宁的,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上,能安静的过几十年,确实是一种意志的胜利。
  这山却是高山,平常我们只在远处仰望,看到的是落日归巢,太阳像一把烧红的镰刀一样剁在山上,周边红云满天。从云隙里射出的光芒,一道一道,给山野穿上迷幻的衣服,把“晴川历历汉阳树”搬过来一点也不为过,而“芳草萋萋鹦鹉洲”得改成“人烟渺渺万山孤”了。这里的山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所以它们凑在了一起,层峦叠幛,层出不穷,营造出了天空如海,湘南万山如鱼的景象。上山的路,也如天梯,几乎是笔直从山上垂落下来。爬上了去,看得就远了,平田、柏家坪、礼仕湾等宁远北路的大村子清晰可见。岭下的皇家洞,如同一滴墨水掉在黄土上,渲染开,仍是像一朵小小的灯花。在山腰的山路上走,过一座山,又上山,路边是青翠的杉树林子,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可以听见风的声音像波浪一样盖过来。又下山,再上山,是松树林。雾气很重,我们的头发都湿了。出了松树林,即到了一山的山顶,四望皆山。脚下就是桩竹,我们分头散开,然后挥刀就砍,砍倒之后,削去其枝枝丫丫和尾巴,然后码在一起。待到够六七十根了,拣一根细嫩的桩竹割了拧成绳,一把捆了,抱到路边搁着。两个钟头下来,大家都割够一挑了。试一试重量,坐在一边休息一会,然后担起来就走,一走,就停不住步,几乎是一路小跑下来。俗话说“下山容易上山难”,“上岭有个下岭补”,意思就在这里,上山转来转去辛苦几个小时,下山几十分钟就解决了。坐在水库边,看着头上的高山,云在飞,鸟在飞,山如天的城墙,分隔着人间和天庭。
  外公死的时候,我在读小学五年级,父亲安排我守家,我们没有来送过外公。隔一年,外婆死的时候,我读初中,不住家,住学校,又没来得及送过外婆。上山的时候,父亲说:“到了地方,就告诉我外公外婆的坟堆”。到了地方,父亲抬手往路下的荒草里一指,说“那是你外婆的墓堆”。我站在路边看下去,只看到齐肩高的草和漏在外面一点皮的山石。山草随了风,一波一波起伏,可是那里能找得到属于外婆的土堆子呢?仰头再看看那山,阳光匿进了云层,山变成黑色。而面前的皇家洞,似乎也进入一种思考状态,静静的,像一幅水墨画摊在那里。从水田的阡陌里走出来,是皇家洞的小巷子,青石板一块接一块,从那头到这头,一块不漏。那些屋子清一色木门木窗,泛出烟灰色。我们把桩子担到舅舅家,靠墙放了,然后就进屋找吃的。舅妈已张罗出一桌菜,还温了酒,要我们喝。可是肚子空得厉害,不敢喝酒。一番狼吞虎咽,吃饱喝足了,回东岗脚。隔两年,舅妈在井边取水摔倒,落下病来,久治不愈,在绝望中离开了人间。而其时我在广东,只听了父亲的电话,就算送别了舅妈。皇家洞的人好酒。我舅舅自我舅妈去后,几乎是泡进了酒里。我的姑丈自我表弟在东莞出事后,也是沉迷于酒,不能自拔。在家的时候,我也领教过他们的酒量,“地瓜烧”一般两斤左右,白酒也在一斤。酒量似乎不高,但他们喝酒那喝倒牛的架势却十分吓人。从早靠席,喝到下午接到晚饭也大有人在。而喝醉后睡路边尿裤子打酒架的,更大有人在。醒来后,一切如常。我们家亲戚虽然时时告诫我要注意,可一碰酒杯,从“一心一意”(一杯)喝到“月月发财”(十二杯),他们口齿不清了,仍是豪情满怀。皇家洞是不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我不清楚,但在宁远北路十八村,皇家洞是最出“酒才”的地方。
  湘南的山群里有许多像皇家洞一样的小村子,五、六百人口,百来垛瓦房,默默无名,寂寂无声,千百年来,他们自娱自乐,自给自足,自觉自愿,自然而然,用一种姿势,为湘南添了一分颜色。那些土生土长的乡亲们守着那块土地和山水,一代一代,前赴后继,无声无息,用生命铺张出大地的一分美丽,与云天相守。贴近那片大地,贴近村庄的土墙,在安静的鸡鸣狗吠里,我们能倾听到一种声音:太平。太太平平,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天,在地,在人间,其乐融融,或许这也是头上这片“皇天”的旨意吧。想起外婆,想起那些瓦屋村庄,想起那些悬在村前村后的坟墓,就让我们这么相处吧,皇家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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