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花火小说]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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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


我干完自己的那份，停下来用搭在肩头的白手巾擦汗，老五说累的不轻吧？我看着老五也气喘吁吁。他背后的太阳，分明的射过来，眩我眼，我光膀子，老五穿背心，我们让他脱，他羞赧的一笑，只知道摇头。

第七天。
我来工地替网友虎子上工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而虎子在医院只坚持了一天就要和阎王一起过年。虎子的网名是坚持到底，可是现在他已去。

第七天，天却晴的不行，分外妖娆啊！老五的床下是虎子的骨灰盒。老五那天哭肿眼后认不清自己的宿舍，错走入别人的宿舍，夜里被我们牵回后，实在太累，迷迷糊糊喊虎子的另一个小名——狗蛋。

虎子的网友不多。但有当编辑的我和开公司的李曼。
我是接到李曼的电话往医院赶。李曼是在虎子事发半小时后正巧有事问虎子（托虎子带家乡山货），虎子一直不接，半小时一打，一直是开机但不接，大概两小时后，老五呜咽的接了电话说虎子不行了……

我和李曼和虎子见过两面。
虎子很朴实、腼腆，今年16，供大二的姐姐上大学，已在这个城市打工两年。第一次是在盛得美量贩旁边的一家川菜馆，我和李曼先来，李曼穿着黑色运动短袖，下面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蹬双匹克。30岁光景，皮肤保养的好，一双不大的眼睛上眉毛用眉笔修的较长，鼻子附近有些雀斑，鼻子尖但不挺，架副度数不深的树脂眼镜。她招呼刚进大厅的我，我也是第一次见李曼。走过去，坐她对面，我旁边还把椅子，应是最后到的虎子之坐席。

李曼和我维持的2分钟的沉默被我的一句“要不先点菜等虎子来再点主食和喝的”打破。李曼说好的耸了耸身，冲我礼节一笑，嘴唇形状改变，往上一翘，眼角也被微笑改变形状。

李曼点了俩热菜我点俩。我看了看表刚好中午12点。虎子踏着这钟点，他于6月中旬某天中午12点正被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外在：圆头圆脑，眉毛浓，一笑有俩虎牙，眼睛大，皮肤粗糙，额头有数颗青春痘，粉红色。

我和李曼对视一下然后同时把目光掉转向虎子，我说你好我是老马，李曼噗嗤想笑，忍住说你别听他瞎说还老马呢……你好虎子，我是李曼……

虎子不好意思挠挠头，说刚下工就搭69路过来，路上堵车，再加上出来的时候就有点晚。我听虎子最后一句话心里一动，我想要是我，我会不会再添上那句“再加上出来的时候就有点晚”。李曼说没事儿我和老、小马也刚到。我笑李曼反应的挺快没被我的名字占成便宜，又笑她的话，但若我，我也指定是这句（换你保管也是，对吧？）

我们喝啤酒。李曼坚持喝果粒橙。但我一再坚持。她知不过逢场作戏，便从。结果这大姐不让须眉的赶我们喝的多。五瓶2008竟不够，又在那样热的季节要瓶五粮春（我知结帐定是我故点的这），这大姐抹嘴便喝一下杯，流下泪来，我说大姐你咋了，她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虎子，你姐的成绩好吧（说到这抽张纸巾，擦擦黑眼圈部位的泪儿）

恩，俺姐成绩好着呢。虎子也没等我举杯，一看大姐都这么喝了已经于是也喝，我没喝，心想躲了一杯嘿……

俺姐给俺写信来，说她又拿了一次奖学金哩。虎子从兜里把信掏出来，从他肮脏的白衬衣口袋里掏出来，信皮发皱，褐色的牛皮纸信封。他以为我们会兴奋的说快让我们看看，但李曼轻描淡写的说哦那不错么，和我只是拍拍旁边的虎子肩膀说不赖赖嘛，使虎子举信而咧嘴露虎牙笑的神情只保持了半分钟。他放下手，重新装进口袋，明显沉默，脸红了，局促了，眼神有了谨慎、小心。目光羞赧中带自卑。他刚来时没有，那么茁壮，现在又回去了。民工虎子。

我跟李曼用饭桌上惯用的语气、用词、方法调侃，制造着应该是这种场合而有的那种气氛，那种“场”。场很重要，不同的地位、阶层、经济状况的人，处于不同的“场”，“场”分不同的等级，每个不处于这个场中的人拼命想向比他高一级的场凑，比如：“我素食都多少年了，你你你，多吃点肉，多补补……”“张三开的饭馆菜做的还行，做的湘菜还算正宗……恩，徐记的太多了在咱这里，正宗的就王府井对面那家儿”“一个月才拿5000，说出来都寒碜，年底虽然有3、4万年终奖，但去次美利坚不就没了……什么7天团，要去就半个月！怎么着去什么敦看场姚明比赛……恩，放心，到时候和他的合影Mail给你，我儿子16岁才一米八五，估计到姚明的高度难……去你的，他才不去打篮球，累死累活一身汗挣俩臭钱儿，我跟那口子觉得还是搞艺术好，虽然他现在钢琴才专业8级，但花了十几万在北京给他打点好关系已经，进中央音乐学院应该……十几万是少点儿，但正校长送了辆奔驰，仨副校长一人一辆别克你咋不说……”

服务员，结帐。我喊。我认为这个差事在这种场合下是板上钉钉。李曼斜靠椅背用牙签剔牙。右手放在桌子上已不下30分钟。即使我早已用眼神礼仪性的朝她无名指上的大钻戒瞟了不下17眼（最后实在想歇歇眼才没继续LOOK），大姐仍显不够，后来，我仔细的再次瞟去，才发现，原来她的十个指头上粘着十个绘着牡丹花假指甲……果然，我在说出李姐你的指甲是在上海市场做的吧真好看，而她回答完不是，在新都汇，好看？我那口子还说不如我上次在北京旅游时做的指甲好看后，她才把那只手从桌子上收回，由于凝固于桌太久，她偷偷的以第八套广播体操第一节活动胳膊的动作在桌子下面抖了会儿，我心想可不敢笑，于是严肃的扭脸对拿帐单过来的服务员说HOW Money？

虎子说我来我来，并真的从上衣袋掏出两张折了一下的一百元！我虚恍一枪说怎么能让老弟掏快拿回去边按住虎子往服务员那递钱的手，但是没有用力按，他果然挣脱，坚持把钱放服务员手里，服务员站在那里，李曼说虎子，该我们请才是，说着拿起桌边的手包拉开拉链装着找钱包，我说就是就是，从九牧王休闲西裤里掏出一叠一百（刚取的全部的现金，每次坐桌都会如此）抽出两张塞给服务员，把虎子的钱拿在手里往虎子衬衣口袋塞，心说要是不点那盘“红焖羊肉”就好了。

虎子和我执拗，他说大哥我来掏，我说老弟，你不容易……虎子，喝了几瓶啤酒、3、4两白酒的虎子，为我们这个可爱的城市建着那高大的、笔直的建筑的虎子，15岁出来供姐姐上学的虎子，哭了，眼泪就那么流出来，呜咽起来的小小男子汉，说：大哥，我请！大哥！我请！你们，对我好，看的起俺……大哥……

我愣在那里，李曼怔怔看流泪的虎子。从来没有过。这怎么回事？超出规则了，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和李曼看着虎子哭着把自己的、有些皱的两张一百，重新放在服务员手里，把我的钱放在我面前，我和李曼手足无措并且觉得好久没有类似的情状发生，我们囚居钢筋水泥太久，心也硬了，不会感动了，不会使用一些柔软了，不会太多了，会的那些使我们可以在这鳞次栉比中立足、生存……因此我和李曼虽然即将动容但还是先迅速冷静，不露声色、静观其变，看着虎子流泪，说我们好。我冷静的看着流泪的虎子拉我手握，听他说大哥，我是不是喝多了？但俺想喝，想跟城里人喝…… 我硬咬着嘴唇，忍住，不行了，冷静不下去了，去**我把“脸谱”一揭，说虎子，大哥不是看不起你，大哥看的起你才这样！虎子这钱大哥必须出！不然大哥没脸走出这个大门（我指指饭馆大门）！我哽咽，激动，站起来，虎子也站起来，我说虎子，你听哥话……我拿起桌上剩的半瓶53度白酒咕咚咚全部灌进嘴里并前所未有的痛快，多年以来第一次痛快的跟孩子似的，快乐的哭的跟想吃一样好东西多年此刻终于吃上的娃儿似的。我晃着说虎子……一屁股坐地上……醒来在虎子工棚，虎子打车想送我回家，但实在不知我地址，把我拉到工棚，替我擦嘴上呕吐物，用热毛巾给我敷脸，最终虎子掏了那两百（事后才知），打车时被的哥胡绕八绕多诓去三十。我知道后毫不犹豫的意怔着说这狗蛋司机，知道是谁了弄死丫的！虎子说哥躺下躺下你躺下，把我又按在铁床下铺上。

虎子知道他姐要来看他，揣着攒了快1年的，除了寄给家里和姐姐的钱以外的他的“私房钱”上了62路公车。他当时满心欢喜，脸上一定洋溢着和美的色彩。他也许吹着几首流行歌曲的小调，并想着昨天工友们毛捣他时那一屋哄笑。想着姐姐，想着和姐姐肩并肩走在这个有他贡献一份力量的城市，姐姐的笑，虎子难忘、爱看，他的笑何尝不是呢？他的笑，姐姐也爱看，姐姐赶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从南方来……姐姐在火车站左等弟弟不来，右等弟弟不来，急了打弟弟的电话，不接，再打，不接，再打，一个陌生人问你是他什么人，他的钱被车上小偷偷了后小偷下了车，他发现后下车追几步，扭打的时候、被、捅了、几刀……

虎子的姐姐哭干泪水，仍然好看，只是憔悴到最底线，眼红肿、抽噎，但是没有泪，干抽几下，李曼搂在怀里，李曼终于眼圈红了，但还没哭。李曼的5000，我的3000，医生才做的手术，已是虎子送来后的第3个小时。虎子的姐姐哭干泪水，一句话说不出，只是抽着、绝望着，挎包里装着给虎子买的新衣服，是姚明在NBA穿的球衣，她把衣服掏出来，嘿嘿嘿的笑了，嘿嘿嘿，嘿嘿嘿，狗蛋，姐姐，姐姐给你，买的衣服，你快穿上，快穿上，让娘瞧瞧，让姐瞧瞧，你快穿上，这衣服……


医生说狗蛋说完那句后就…… 那句是： “我还有七天发工资。一个月，一发。”


老五说吃吧，最后一顿。我点点头。我（虎子）低下头吃起来。我（虎子）抬头，抬头就能看见天空，万只鸟飞过，云也白的喜欢人，我（虎子）吃起来，最后一次坐在铁床下铺吃起来。

我（虎子）拿着工资。看着花花的钞票。
我（虎子）挣开眼睛，那一刻看见多少牛头马面，可我（虎子）不害怕，那一刻真正看见自己幸福了，轻了，看着头上无影灯，看着正注视着我（虎子）的戴绿口罩的大夫的眼，我动了动喉咙，说了句“现在真正好哇”，他们没听见，他们听见的是我（虎子）的第二句话。

“我还有七天发工资。一个月，一发。”

[ 本帖最后由 等花火 于 2009-1-22 17: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