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他的话外之音,这正是我好奇的一个方面,便忍不住惊讶地问:“您真的孤身一人?”他坦然地点头称是:“是的。但我既不是家庭出了问题离了婚,也不是出了事故死了亲人。我一直就是一个人。也许,这是我的一点便利之处。就好比不系之舟没有绳索没有铁锚。我比通常的人更容易做到来去自如。不过,我想这不是最重要的。古往今来,并不乏比我更逍遥洒脱的人,他们也未必就都是孤家寡人。”
他显然是个颇健谈的人,但如果遇着不对路的人,很可能话不投机半句多;可只要他愿意,可以滔滔不绝百无禁忌,这倒让我越加好奇了,听他说了那么多,我也越来越大胆起来,一面放松了筋骨,不再正襟危坐,一条手臂伏在桌上,撑着歪了的脑袋,傻乎乎地对着他笑;但一面又要提防着,生怕露出我一贯的散漫不羁来惹他讨厌,弄不好,恐怕他会立马下逐客令赶人。毕竟我不能得意忘形地就自以为成了他的老友熟客。
他见我傻笑着发呆,便将那杯我没有动过的茶向我面前推了推,说,“还有什么问题?”是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头脑里转悠,可又觉太冒昧了点,不敢贸然相问。他注视着我,目光如炬,仿佛已看透了我的心思,我也不想否认隐瞒,只得惴惴地说:“我是有个疑问,是关于……”我指望他能自动提起话题,因为我肯定他知道我想要了解的是什么,可是他不说,只精黠地笑着,等着我的反应。也许他赌我不敢贸然开口,或者,他等着我失礼地提问,他正好就此打发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我正暗自揣摩着,他终于低头自顾呷了口茶,然后说道:“一个人独自生活,有那么可疑吗?”说罢抬了头盯着我,我立刻觉着脸又红了起来,不自觉地将另一条手臂也来撑在桌上托在腮下,这样我的脸便都藏在手掌中了。我歪着头咬了嘴唇,不好意思地朝他笑,想尽力显得坦率一些:“像你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一定都不愁找不到女朋友啊。以我的经验,要么是习惯了‘百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要么是心太高,没有人可以让你动心。不过我很可以理解,像您这样的人,感情真是个难题。巨大的财富足以令绝大多数人迷惑。而且,现实就是,财富即美好。在很多人眼里,财富就是成功和高尚的化身,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爱上了财富,还是爱那个拥有财富的人。在您身边,要出淤泥而不染,恐怕太难了。你看不见一朵纯洁的荷花,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事情。”我温和地笑,做出很善解人意的样子,像是要安慰他。可他却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把目光转向了远处,村庄之外,绿树梢头,远山含黛,烟水茫茫。过了一会,他才慢慢地说:
“没有人不曾有过爱情。我也不例外。可是,现在还有多少人相信爱情、懂得爱情呢?很多人不过是裹着爱情的外衣陷进了欲望的坟墓里罢了。”他的脸上浮出轻蔑的表情。过了一会,他转过头来看我:“你愿意用一生去爱一个人吗?不管他生老病死。”我正要回答,却被他摆手止住:“别找借口,别说人会改变。人好象总是会变的,包括我们自己。说别人变了,还不如说, 是自己变了。”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爱情如果以各种欲望来定义,那就不是爱情了。时间迟早会将无穷的欲望消灭殆尽,而真正的爱情却能始终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看着我,可我无言以对,关于时间之中欲望和爱情的结局,我从来没有仔细想过,他的话我听得有点稀里糊涂。他见我像个白痴一样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有些失望,语气里显然有了几分奚落:“你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你们,成天高调叫着所谓的人性,好象没有欲望就不是人了,没有欲望就不可能有爱情了。在我看来,有的人不过是穿了衣服的猴子,进化了的高级的猴子,会说话、会开车、会用电脑、爱吃香喝辣。他们的爱情,跟喝水拉尿没有区别。”我听了难免有点耐受不住,急着要分辨:“也不是全都这样。大部分人还是很认真的。爱情作为一种精神上的欲望,也会受到各种影响……”他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是的,欲望欲望欲望,现在的人,除了欲望还是欲望。什么精神、爱情、信仰,全都成了行尸走肉,欲望是唯一的灵魂。”他一脸嫌恶,我不敢再多争论。过了一会,我试探着问:“那么,你一定也爱过什么人。”他没有再看我,只是把目光投向烟云渺渺的天际,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年轻时,我曾经爱过一个人。这样的爱情,人一生有一次就够了。”我很想知道,他曾经有过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他的爱人又去了哪里,而他又怎么能够独自一人地老天荒。于是我又小心地问:“那你一定还爱着她。”这回他终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说过,真正的爱情,是不会在时间里消灭的。”他的语气坚决而傲然,说完就闭上了嘴。我明白,他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一句话了。我想了想,换了一个话题:"你信仰什么宗教吗?"他冷笑:"我读过很多宗教典籍,可惜很多我读不懂.不过,宗教是让人信仰的,不是让人去理解的.柏格森说过,'信仰的力量,不表现在能支使人移山,而在于能使人看不到有山要移.'我很欣赏这句话.最有趣的是帕思卡尔,他说'一个人若恨自己,就会易于了解<圣经>', 我相信这句话适用于任何宗教.可以这样说吧,我一点也不厌恶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