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走进埔东机场国际到达厅时,时间刚过了中午11点。按客人的通知,从旧金山过来的航班将在11点半抵达。她去查了查了航班状况表,发现这趟班机显示晚点,但没有确切的到达时间。等待从来就是无聊而漫长的,何况还不知时限。百合转身环顾四周,见大厅尽头的商业餐饮街上人尚不多,还算清净,便走过去进了一家叫“老上海”的茶餐厅。
餐厅里人不多,一个角落里有一个老头自顾低头读报,另一头一张大桌子旁围坐了一家子人,有老有小,有吃有喝。服务员很热情。这是他们一天里热情最高精神最好的时候。百合不慌不忙地挑了张靠窗的小桌子坐下,这个位子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出闸口。她放下手提包,向微笑着恭候在一旁的服务员要了杯奶茶,便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以便安心度过这枯燥的等待的时间。她穿着一套薄亚麻套裙,淡淡的草绿色底上印着浅褐色虞美人,一朵朵各俱姿态。头上戴着一顶亚麻草帽,帽檐前缀着一圈米灰色的雷丝,用以遮挡秋日的扬尘。当她翻开书页,才注意到帽子上的雷丝一直遮掩着她的眉目。她伸手将面前的一截轻轻翻到帽檐上,然后低头看书。她不知道,从她一进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一个人的注视。那人正坐在那张大圆桌旁,和他一起的一家老小正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地享用着丰盛的午餐。
那男人年过不惑。平头短发里银光已星星点点。他本来一直忙着照顾身旁的小女儿吃盘子里的小笼包子,有人走进来,不过是习惯性地抬头看上一眼。他只觉得这新来的女子十分别致,色调暗哑的衣裙,在她身上却凭空添了几分光彩。于是他又接着看她款款地走过,肩颈端庄傲然,唯腰下微微摆动,轻轻闪过窄道两边排放着的椅子——这样的神态举止,他是太熟悉了。这让他不由得要紧盯着那个身影不放。他看着她走到一张小桌子旁,伸手一抚身后的裙子坐了下来,继而抬起一个雍容的笑脸跟服务员说了句什么。她的脸一半隐在面纱里,他只见她弯弯翘起的嘴角,便已在心底里浮出一个熟悉的面孔来。当她卷起帽纱,终于露出一双细长黝黑的眼睛来时,他的心已如急跳的小鹿般扑扑地蹦个不停。
很多年前那个春天的夜晚,这面孔曾经与他靠得那么近,近得她呼出的温暖的气息拂过他的脖子,直逼他狂乱的内心。而很多年后,当他如此远远地面对着她时,那种狂乱无措的感觉竟忽然又在他心底如海啸般风生水起。他慌忙扭过头去,一面应付着小女儿娇蛮的要求,一面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显然,她是在等人,多半是她的客户。而他将要出发,也许再不回来。此刻的巧遇,难道是上帝的安排吗!不管怎样,他不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他镇定着站起来,推开椅子向她走来。他忘了给家人打个招呼,以至于他太太疑惑的眼光不时尾随他而来。
他走到她的桌前,一时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迟疑之下只轻轻说了声“嗨”,声音里一种无以名状的按奈着的惊喜却暴露无疑。她应声从书本上抬起眼眸,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好似她一时还没能从书本里回过神来——就那么一会,也许两秒,也许不过一秒,在他却像是过了一个季节,一下从初秋到了隆冬。她终于笑了,那甜美的笑不温不火,不远不近,像克尽职守的接待员面对一个跑进办公室的不速之客。他只好也尽量平淡地笑着,实际上他的脑子里慌乱极了,恍惚间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见她伸手指了指,便稀里糊涂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手势,该是请他坐下吧。
他终于听清她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赶紧扭过身去指了指那一大桌人,说我们一会就走,走前在这里吃午饭,呵呵,等以后再想吃这上海小笼怕就不容易了。
你们不是早就移民了吗?这回是回来探亲?她漫不经心地问,一面将翻开的书合上,把空白的书底朝着上面。看来她甚至不愿意让他知道她在看什么书——她对关系普通的人一向就是那么隐晦低调的。
他忽然觉得尴尬,低头回避她的眼光,回答说,这回是带了在悉尼出生的小女儿回来省亲的,顺便把老岳母一起接过去住。说完,他回过身看那大桌子,向她介绍,那是我太太,那是我小女儿,还有我两个儿子,TIM 和 BEN,你知道的……声音故意拉高,像是要让那边的人也听得到。
她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冲那对面的女人点头致意,这一回她笑得温暖亲切,倒像是遇见了故人。他注视着她,此刻她的脸上浮现着动人的笑容,忽然让他感到了莫名的沮丧。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愿意看到如此和谐友好的场面,如果她表现出适当的矜持和冷漠,甚至她一惯的高傲,他会安心得多。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寒暄了一番。机场里通知航班到达的广播不时响起。又要顾着听他说话,又要注意听广播里的通知,还时不时不由自主地转头往那出口看一看,这让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告诉他,她是来接两个从旧金山来的客人的。他笑笑。顿了一顿,他问,暑假有没有出门旅行。好象他们暑假前才会过一面。她笑着说,天气太热,哪也没去。他又笑,说秋天了,这边天气会越来越舒服了。她也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又说,我过去那边就是春天了。
她忽然说,你倒好,一年里过两个春天,中间没有秋冬。那边春天漂亮么?
呵呵,漂亮,但没有这边这么美。你去过悉尼吗?他开心地笑着问,这样俏皮,才像原来那个她。
她摇着头,淡淡一笑,没有。
以后会去吗?去的话找我。他又说。
她笑笑,不置可否。
他似有满心的话想要问她,她的工作,她的生活,急切间竟有点语无伦次,连说话的语气也比平时快了许多。而她却淡淡的,漫漫的,礼尚往来,无可无不可。那么多年过去,她的相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娥眉淡扫,呵气如兰。她的声音也没有变,依然轻软柔糯。倒是一身套装使她少了妩媚,多了端然——真是这衣服的缘故吗?还是那内心里早已物换星移,不惊波澜。他再次觉得自己像个并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广播里的女声又一次不疾不缓地响起。“SAN FRANCISCO”!两个人都听到了这个词。谈话忽然就断了。他们相互对望一眼,笑了笑。她说,我得过去了。他恩了一下,又愣了一愣,才慢慢站起身来,一步跨到她身后,替她拉开椅子,直送她到餐厅门口。她微微转身,斜斜地抬起头看他,眉毛轻轻一扬,嘴角又习惯性地翘了一翘,现出个雍容的笑容来:祝你们顺利。再见。她转身而去,再没有回头。
再见。他像是不得已般无力地抬起右手挥了挥,傻楞楞地,像个被半路抛弃的孩子。看着她头也不回,一忽儿就走远了。还是那样一个身影,却显然已不似从前。多年前那最后分别的一刻,还时常在他心里如电影画面般清晰地回映重现——那也是初秋的一天啊,她穿着葱绿的衣衫和桃红的长裙,如新柳般柔美,春桃般妖娆——虽然也是这样,一转身便没有回头。可自那以后,他的心底便时时揣着那片桃红柳绿,无限青春美好。然而此刻,他感到的只有无边的寒意,正顺着初秋的风气,一点点渗进去,渗到心底,那一片明媚便像一张薄薄的桃花纸,渐渐被冰凉的灰色的阴影濡湿了。他知道,就是即将到来的异国的春天,也无法驱散这阴霾般的秋寒了。眼里发酸,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里泛了上来。他听见女儿在餐厅里唤他,这才想起,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他小女儿的名字,就叫LILY。
[ 本帖最后由 芙蓉蝶 于 2008-10-21 16:4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