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 的 守 望

西湖小妖

偶尔读了纳兰性德《木兰花令》里的两句“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不觉惊痴住了。明珠的大公子可是要什么得什么的人，原来有一样不是说想要就可得到的。百姓眼里的朱门权贵之子，竟然将人情世俗看得这般透彻。
        可是，纵然才高比天，可这两句谶言般的诗句，两百年后被吴根越角的儿女打破了。下面是他们的故事。
       同治七年，西塘一户望族喜添人丁，养了一个粉团玉簇的千金。祖辈初得长孙女，父辈三十方有此花朵儿般的可人儿，喜欢的劲自不必说，祖父赐名晗菡。此户人家上下厚道，所以主人家逢了喜庆之事，下人脚底下轻快，脸上也时时不自主地浮上笑意盈盈。管家的媳妇刚生下儿子不久，主动承担了奶娘的责任。
        晗菡出世的这一年，也是丁日昌开始大修西塘之时。从这一年的三月一直到同治十一年年底才竣工，耗银24．35万两。当然，做为一地望族，没少给官家出钱出力。等西塘换然一新的时候，晗菡家的筋骨也被动得差不多了。
       知恩图报的奶娘宁愿饿着自己的儿子，也不想委屈了这如清池里的刚仰起头的小嫩荷。 小儿女哪知愁滋味，吮足了香甜的乳汁，晗菡就把最美最甜的笑脸绽给奶娘，然后清眸流转，看见了奶娘身边偎着的小人儿。那小人儿的脸上，有和奶娘一样的目光，有和奶娘一样的笑脸，不过，那目光比奶娘的更清澈，那笑脸比奶娘的明亮。襁褓中晗菡无意识地冲这张脸绽开了笑容。晗菡就这样在奶娘的怀里一天天长大了，会走了。那个整天看着晗菡笑的小哥哥，开始小大人似地带晗菡了。同治十一年后，家里请不起太多的下人，奶娘要做的事太多了。
        五岁上，晗菡被祖父送到私塾去读书。没有孙子，孙女儿当男孩子养吧。奶娘家小哥哥担起护送的责任。寒来暑往，两个人在水里的影子渐渐地变得修长而美丽。她总是行在前头，转明目，启晧齿，把书塾里学来的文章妙句，莺莺燕燕地颂给他听。他微笑着细细聆听，默默地在心里暗记。七、八个年头，她一肚子经纬文章，他也饱听世事学问。
        晗蒸十三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祖父年事已高，母亲自然生了晗菡后身子骨就再也没有硬朗起来，家里的生意一时无人打理。祖父将管家父子及晗菡叫到跟前吩嘱：“西塘的女子自来不娇气，晗菡打今儿起就接手家里的生意。管家你多费心调教，也把你家水天带上。往后他也好照应晗菡。”就这样，水边船上，多了一壮两少三个走生意的人。
       西塘女儿不仅只生天仙般的容颜，她们有比干心、织女手。落魄望族家出身的晗菡更是如此。两三年的功夫，家里的进项渐渐丰厚起来。可不等祖父的笑脸完全绽开，晗菡的母亲得了肺痨。这可是银子填不满的坑啊。
       正当一家人愁眉不展的时候，上海一张姓大户人家因在生意场中早已见识过晗菡的人品才识，欲娶晗菡过去支撑家门。这张姓人家很奇怪，三世单传，男丁气息弱，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是老祖母。张家长孙倒是有改写门风的心愿，无奈志大才疏，为人狂傲，祖母不放心把家业交给他打理。
       当祖父把此事说给晗菡时，她知道她没有理由推却。西塘的女儿还得有担当，不能只做享受的大小姐。只是，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头？回头去望一眼那个一直在她身后笔直的站着，微笑着听她说话的奶娘家的哥哥？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没有绝望，没有伤心，没有任何暗语在眼里。但她还是看懂了，他相信她的决定，他尊重她的决定，他会一直跟随着她。这一切，都逃不过祖父那双苍老的浊眼，晗菡点过头之后，祖父叮咛：“管家，晗菡过门时，水天跟过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们下去准备吧。”看着晗菡无怨无悲的静静退下，祖父的浊眼里流下两行长长的泪。这样一个展开来怕她飞了、攥紧了怕她痛了的明珠，为了这个家，我却生生地掐了她心里最钟意的那朵芙蓉。
        晗菡嫁入张家，祖母十分欢喜。新婚不久，就让她着手打理张家的生意。几笔绸缎生意做下来，上海商界对张家刮目相看。晗菡的丈夫、张家的长孙少爷，虽然知道祖母娶晗菡的用意，但自负的他想，一个西塘来的小女子，能有多大的能耐，张家的生意最终会交给他打理的。新婚后，他很是欢喜了那么几天，新娘真是清水芙蓉一样的人品相貌，比大上海地名门闺秀丝毫不差。可是，这位新娘周到的礼数一直用到了洞房，接着好象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家事上了。美丽的新娘象幅画看得摸不得，接手家里生意的希望也泡了汤。他不愤呀，他才是张家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啊。张大少爷想不通，有一天喝醉了酒，撒着酒疯与新娘圆了房之后，不知怎么地，酒醒之后竟然羞得不敢再见新娘 ，天不亮就从新房里逃进了花柳巷，直到惹了一身花柳病回来要钱请医生。
      水天什么都看在眼里，但一句话也不说，就站在她的门外或者身后，把她的痛苦从她的目光里接过来，然后坚定地回望她一眼。她就能够想出办法来化解痛苦。
       有一天，她不舒服，祖母请来医生替她把脉，之后微笑着冲祖母拱手道贺：老夫人要抱重孙子了。祖母欣喜万分，把这一消息告诉家人。张大少爷听到后冲到自己几个月不入的屋子，冲着晗菡大吼：“我有这个病，和你不同房，你是从哪里怀的孩子？”晗菡怒目而视，神情丝毫不乱。张大少爷的气不自觉地短了几分，但怀疑并没有消除，恨恨地再次出走，以他认为正当的理由。
        她转身，丈夫愤怒的身影地晃不见了，水天站在门外，心意难平，却不能言语。她看懂了水天目光里的话：“你为什么不说明真相？”她加倔强的神色告诉他：“他有资格让我说出真相吗？”
        终于到了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张大少爷被祖母强行请回家。当他看到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时，羞愧难当，也彻底看清了一个事实，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他永远强不过妻子。但他不服输，卷了家里的财产远渡日本，想着在那个扶桑之国，没有祖母和妻子的压制，他会有一番作为的，到时他一定会荣归故里！可是，烂泥巴怎么能扶上墙呢？到了日本之后，他花完了家里的钱还是没做成事，最后，仗着一付好皮馕吃起了女艺妓的软饭，了了余生。
      他这一去，把一家老小扔给了生产不久的晗菡。
      面对丈夫抛下的亲人，晗菡没有选择逃避。当年，她忍屈负重是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如今，她还会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丈夫本该承担的家。这，也许是西塘女子骨子里的一份不抛舍的担当吧。
      水天还是默默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什么也不用说。他要说的，是一个管家的本份话。她决定，她行动，都能感觉到他的支持一直固执地跟在她周围，如无形的堡垒，安全、坚固。终于，她救了张家，硬是把一个空壳子经营成了令大上海黑白两道翘首名门望族。
       这时，晗菡老了，日本强盗来了。是的，她老了，但她还是那么强势，身板儿笔直得胜过青春年少的娇女子。她是不会向这些强盗低头的，和她的后人及上海黑白两道的朋友一起和日本人斗。她知道，水天一直都在她身边，从她无意识地睁开眼，望见他稚嫩的笑意里满是怜爱开始，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的相守相望。
     汉奸勾结日本人要来害晗菡。她得到消息后，从容地给别墅里洒满汽油，然后在穿衣镜前从容地试穿 件湖蓝色绸缎旗袍，然后从容转身，如少女一般扬起脸，眼里笑意盈盈，温柔地问一声：“我穿上好看吗？”
     几十年来，水天早已熟知，晗菡每一次试穿新衣，都是经历了一场磨难后重新振作的时候。他喜欢看着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永远都那么一丝不苟，转身时永远那么婉转袅娜，目光永远那么明亮自信而柔和。他站在门外看了几十年，由一个俊朗的少年变成腰板儿挺直的老人。他知道，他看她时，眼里流动的，是西塘街河里清泠泠的水波。以前，晗菡每一次问，水天都会温和地答一句“小姐好看。”声气里，有管家的规矩，没有管家的卑微。
       这一次不同了，水天知道是他们一同归去的时候了。几十年里酿醇了的一句话，此时到了该倾吐的时候了：“晗菡妹妹，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好看，就如五十年前你十六岁时，环秀桥下，清泠泠的河水里那一朵晨光未亮时初绽的粉荷。”不等话音落下，泪水已奔涌而出。把心中的话，能说给爱了一生的女子，是这般的幸福与满足。
       听了水天的话，晗菡回过头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玉容不再，可自己那一双眼睛，还是五十年前西塘河里映出的那双明亮的美目。她醉心一笑，向门外的水天伸出了手。
      水天快步走近晗菡，伸出手臂。两人携手，一起走出了别墅的大门。身后的大火映红了两人的脸。日本人的子弹穿透了两个人的胸膛，可他们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在意识丧失之前，晗菡和水天的脑海里，是对方守望了一生却晶莹如初的眼睛。
        纳兰，纳兰，你若晚生两百年，听了这个故事，还会不会只把眼睛盯在皇帝与嫔妃的爱情上，还会不会吟出“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愁怨？

skinarel

大事件可见大性情，感情屈服于理智的大选择。纳兰也是人物，虽是一情以瞕目，却也能守初抱一。
便是解放前的左派与鸳鸯蝴蝶之争，先进是左翼的先进，委婉倒是鸳鸯蝴蝶的委婉，谁优谁劣哪里轮得到我们分说。
凡人心里看过就是了，想来知道哦上一声，原来可以爱成这样的！哦！

西湖小妖

楼上的朋友你好！
看来又是一个喜欢纳兰的人。
写此文，并不是评说谁优谁劣，毕竟，我没有处在那样一个时代，知识经历都浅。用纳兰的词，只是一种写作的方式，正如楼主所言，写此文也只是面对这样的爱情，很平常地用一个凡人的语气“哦”一声。
如果唐突了朋友心中的美好，只有道一声“抱歉”。

西湖小妖

初读“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觉得人在流年面前是如此无可奈何，又叹纳兰心性敏而善，对逝去的爱能有这一种淡定的宽容，尽管心如冰凉。

西湖小妖

重新做回写手的感觉真舒服，回来发贴支持云姐和乌鸦！

冰清2005

欢迎

乌鸦扬名

只好回来做点灯人～

西湖小妖

回冰清：我一直都在的，只是不愿做斑斑。
回乌鸦：我是忠实的灯油任你点！

zhenzhen

我对你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乌鸦扬名

^_^～

芙蓉蝶

哈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斑斑

漫卷云舒

看完奥运比赛很激动，睡不着，来逛逛，谢谢妖的支持。 谢谢乌鸦的上任， 不要辜负我 的期望

西湖小妖

原帖由 芙蓉蝶 于 2008-8-22 21:49 发表
哈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斑斑

那枷锁终于去掉了，妖是不喜欢当“官”的，但做个勤奋的“民”很乐意！

乌鸦扬名

话虽然那么说，可是来这里的人需要点信心，楼上的你说呢

西湖小妖

又来个做油的，妖做什么总是有伴儿。欢迎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