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小小说]外面的世界

等花火

王妮没劲儿跑了，停下来，还是想看着李刚的脸，可是李刚的脸她已看不清了，她还想看，在站台上点着脚，把脖子使劲向前、向上伸，零下十几度里，她的泪花花掉在硬水泥地上。


王妮在城里就跟宿舍上铺女工学了首《外面的世界》，那是初春，王妮干完了当天的活，把手套一摘，说刘穗穗，你教我歌。刘穗穗看王妮嘟着嘴，在东莞这个经常用机器吃女工手的工厂里干了1年，还有心思嘟嘴的人，她只见了这王妮，来自河南的，王妮。

王妮说刘穗穗，你相好好不好。
刘穗穗说好。
有多好。刘穗穗脸一红，羞着不愿理她了。不愿理这个如此大胆的王妮。但前天，王妮让刘穗穗教她歌，她还教她了《外面的世界》。她们一起，在宿舍里哼着，开始小声，唱到“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总是，在这里盼望你”，她们湿润着眼睛，大声的唱起来，过了会儿，楼道里也有人开始唱，并推开门，进来4个，她们都会唱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的她们，都很累，手上都有茧，最左边的那个瘦高的唐山妹最多，她刚来，准备走了，机器吃了她一只手，赔了7万，她觉得一只手值7万也不亏，王妮觉得亏，说没手了还有男的娶不，唐山妹摸摸王妮头说姐，在我们那，[她伸出两个指头]，有这个数就多少俊俏仔在屁股后头撵着跑，这钱盖仨楼呢。唐山妹平静幸福。王妮心却疼。她觉得唐山妹心里是隐疼，就是不愿表现出来，只在自个儿的时候，才在心里扎着、刺着、锥着，这叫隐疼。她也是没办法。她不得用左手梳头。天晌亮，阳光从小窗照进来，她一抬手，又赶紧放下，换另只手梳，那么长的辫子，阳光在她头发上跳呀跳，她有三栋楼。她那是隐疼。

王妮说穗穗姐，李刚说明天来。
刘穗穗说又可以那个了。
王妮说滚。这个词她是在电视剧里学的。女的，对男的女的说滚。很意思的。很有意思的。多威风。
王妮说才没有呢。刘穗穗说还哄我，洗澡时就看你腿并不直……话没说完王妮红着脸用枕头打她，刘穗穗的笑声此时大到了当天的最极点，宿舍的窗帘被风吹开，女工的命运何去何从。

李刚说丫，跟我回去吧。他搂着王妮，王妮又可以温柔了，她想撒娇。

刚哥，你留吧，活好找，一月800，仨月转正后，一月1200，管吃管住。
啥也不会。
学。免费教你。
好。
刚哥！[又亲开来]

怎么了刚哥？
受气。
怎么了。
监工说我不活套。给我最重的活。
怎么会这样。
监工是让我给他点那个。李刚用右手做搓钱动作。
都是这。
宿舍的回来后窝一起赌钱、聊害臊的玩意，我对铺张七，那天掏出一把枪，嚷嚷着让我跟他打劫，说这钱要挣到什么时候，说都是逼的，妮，我，不适应。
都是这。慢慢来。刚哥。王妮的语气平淡中带辣子味儿。李刚仔细的看看王妮脸，摇摇头，从兜里掏支纸烟。李刚抽起来。

妮，咱来这干啥。
王妮没有回答。继续唱外面的世界。正唱到“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王妮听着李刚的问话，没有顿一下。接下去唱--------“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方翱翔”。

李刚抱住妮，开始哭，说妮跟我回去。妮不吭声。然后说咱那没有达芙妮。李刚说跟我回去妮。妮说咱那没有薯条汉堡，看不成李宇春，看不成罗嘉良《创世纪》。

李刚回过头，说回去吧，妮。
王妮没有哭，她是等李刚的火车开出去一段儿后才哭的。她跟着火车跑，跟着《外面的世界》跑，跟着“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跑，她跑，很多泪就从下巴上凌空被风扬走。她心说不行我不能回去，我是我的，我要改变我自己！她舍不得李刚，她现在哭的一个劲，可她说：不行，我不能回去，我是我自己的，我要改变我自己！

王妮想都会有的，都会有个过程。刘穗穗被港商包了。她上铺空的。她最后一次见刘穗穗，叫穗穗姐，咱唱吧。穗穗姐说不唱了，我现在只在KTV唱的，刘穗穗穿着达芙妮，王妮大声的喊：姐！你穿达芙妮了！！ 刘穗穗停了一下，把头回过来，走过去，然后两人最后一次抱着痛哭。

半年后王妮的一只手被机器吃了。拿着8万的王妮从此无人知去向。反正，她没回去。李刚疯了后，天天嚷着：达芙妮！达芙妮！ 李刚蹒跚着走向山岗，冲古老的乡亲们，冲自己曾光洁健壮的蓬勃生命喊：达芙妮！达芙妮！达芙妮！

还是王妮刚进厂的时候，有一天，她和刘穗穗逛到最繁华处的一个鞋店橱窗，刘穗穗，在这最繁华处最被人冷眼的刘穗穗（和刘穗穗们），深情的注视着那一双双常被穿在最都市、最“高贵”的和她什么都一样，只是出身不一样的女孩们脚上的鞋，说：妮子，咱也要穿这鞋，咱穿上这鞋就…… 王妮看着哽咽的刘穗穗，下意识的把手放在她肩上，晃了晃，那个牌子第一次靓丽的横亘在她眼里、脑里，再也出不去了……

（三年前，第2天就去东莞打工的王妮，拉着青梅竹马的李刚，那天山坳里喜鹊盈盈叫，一路上拉着手，都没说话。然后王妮把头转过来，亲了亲李刚，说刚哥，你等我。李刚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