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秋思

褧衣

一直惦记着再访西溪。
      上次去，是去年初春。朋友说西溪要封闭整修了，只怕添了人工便少了野趣，得赶紧去看看。于是约了三五人，抱了古琴携了洞萧，租了条小船，在那枯树荒草的繁复水巷里流连了一整天，离开时已暮色沉沉，原本有说有笑的一群都静了下来，大家心照不宣意由未尽。
       那天离开时，我站在岸上看着暮霭里的无际烟水，在心里说，明年，我会再来！


       一晃，一年过去了。

      惠先生从北方来浙江出差，我说你在杭州停几天，我带你看三溪去。他还客气地推迟，怕太打扰我，我老实地说，我也十分想念那三溪啊！

      杭州有三西，西湖西泠西西溪，这西溪知道的外地人就不多了，更少有游人知道杭州的三溪：云溪九溪西溪，在我看来，西湖已俨然金枝玉叶，而那三溪便恰如世外高士，每次造访，需要用心去看去听，犹如一次心灵的给养。而这三溪，和西湖一样，晨昏晴雨，四时风光各不同，读它千边万遍也会不厌倦。

      今年的秋天来得迟，携风带雨近半个月，仿佛要把被夏天拖延的时间都补上似的。我等着惠先生的到来，想象着秋雨中的西溪该是副什么模样。是否如诗人笔下的雨巷烟渚，有莫名的淡淡忧伤。可就在我们去的那天，天却放晴了，阳光出奇地温暖灿烂。

       西溪是要特地给我这个爱慕它的人一个明媚的笑容么？

       西溪以水为精，以芦荻为衣，所谓秋水芦雪，探访西溪，没有比秋天更适合的季节了。

    从杭州市中心出发，沿着天目山路一直往西，直到右手边出现一座白石拱桥。这是一座忘忧桥，走过它，就弃绝了尘嚣，进了另一个逍遥静朴的天地。
    游西溪，是不能不坐船的。只有把自己托付于一叶小舟，放任在西溪的烟水之中，才能寻得西溪的十分气韵。上了船，不妨先直奔湖溪中心唯一的小岛，那里有秋雪庵，是溪山最胜之处。

    小木舟在纵横交错的窄溪里悠游，两岸树木参差，草卉丰盛。古柿斜柳掩映着的波光里，翠绿的菖蒲，鄢紫的红蓼随风摇曳。秋风在和煦的阳光里放柔了身姿，无声地逐弄着萱草，西溪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我们船桨轻缓的击水声，都足以惊动岸上草丛里的鸟雀，不时有灵动敏感的羽影从远处飞掠而过，又忽地消失在茫茫草木间。

    慢慢地驶入芦苇荡，四周芦荻无际，白雪如歌，蒹葭苍苍，风云彷徨。等到水面逐渐开朗，风流云散处，秋雪庵青衣白袍地伫立在水中央。古人说，何处有芦花？芦花西溪好。而秋雪庵一阁丛芦上,花晴雪满门。这是清代词人陈钧留在秋雪庵的诗，诗的最后两句说“秋声千万顷,洗我旧诗魂”，登上弹指阁，秋声依旧，却再也照不见青衫词客们的身影，只留得天光云影共徘徊了，那旧时的诗魂却隐隐绰绰地游荡在秋雪间，令人心摇神荡，令人失魂落魄，令人满腹诗情又禁若寒蝉．

      出了秋雪庵，仿佛被什么浸透了，人变得湿润牵恋，小舟也变得慵懒迟缓。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恨不得就这样优游下去，把一生的光阴都付于这往复无尽的秋水之上，蒹葭丛中。

    远远见一处木板搭建的小码头，静候在一湾翠竹林中，有碎石铺就的草径蜿蜒入深林，如一个无声的召唤，通向心灵深出隐约的期待。于是，泊舟上岸。
      幽竹曲径的尽头，一座拙朴的茅草亭象一位身皮蓑衣的樵夫站在路边，他的身后豁然开朗，一片水塘如空明琉璃，木制步道高出水面尺许，我看见我水中的倒影如云彩般飘过，水面有萍花点点，正安然入梦。
    度过普济桥，几株参天大树后有茅屋院舍，错落有致，悄然静卧于掩映草泽中。泊菴，邹孝直的泊菴。户外如农舍般朴实无华，室内梁架别具精致，门窗上依稀可见秦晋风韵。泊菴，邹孝直的泊菴。好象没有人到过这里，风止云顿，连尘埃都已落定。一壁古雅的屏风上依然纤尘不染，书案上笔砚仿佛留有余温，临水的窗前却已人去楼空，只留得窗外荻芦瑟瑟水漫漫。假如我能够在这里伺茶守侯，不知道昔日的隐士们，是否还会踏着月光而来，遗我几张轻盈的诗笺呢？

    斯人已去不复归来。我望着一水秋草，忽然生出莫名的忧伤和失落。是那些青衫飘然去得太早，还是我步履蹒跚来得太迟？

    还是继续我的西溪之旅。芦锥几顷界为田，一曲溪流一曲烟。这里何止是一片烟水芦花，何止是一块田园郊野，这里更有一段遗失了的绝尘情怀，一个饱蕴诗文的清幽残梦啊。
    恍如梦中！
    一座小桥，石板的木板的竹子的，也许一头搭在魏晋，一头搭在明清。
    一条条竹林梅花曲径，也许一边是烟波淼淼，一边就是白云深处鹤鸣九霄。
    一条堤岸，叠翠葱栊，草蔓浅滩，也许一端通往孙元襄的钓台，一端连着胡彦远的桑园。

    我醺醺然游走在杨柳清风中，满眼满心都是诗的华章。霖霖的河岸边水草鲜润而温婉，粼粼的水面上树木的身影色彩斑斓，芦花悠然婉立，轻盈招展，芊芊翠竹密密铺陈，度鸟语无数。走过西溪水阁的残荷安详的睡梦，遇见了西溪梅墅的梅花新发的枝条；辞了梅竹山庄遍地山花一路挽留的纤手，忽又与悄然绽放的茶花撞个满怀；度过一栊芭蕉的浓荫，却又走进了西溪草堂的石墙上藤萝编织的柔情……
    明月化秋水，随风渡轻舟。烟云三四里，拾得满怀幽。

    很久没有走这么多路，很久没有受如此浸染熏陶，层层叠叠的天然画幅，累累重重的荡跌诗情，把身心反复淘洗冶炼，要涤尽你胸中凡嚣，使你身若轻鸿，心似琉璃。
    真想留下来，在这里，陪伴先人的足迹，在弥弥风气中寻觅他们忘忧的歌吟。
    我神思飘荡，步若临波。

    前面有一道石垒的矮墙，墙上藤蔓零罗。柴门虚掩，门上有铜环，寂然无声。推门进去，一个精致的小院，一株紫薇，不知道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雨，枝干已被时光掏空，状如山石出岫。后面有青砖瓦舍，白壁朱户，上有白文红匾——快雪堂。冯梦桢的西溪草堂什么时候也搬到了这里啊？这回真是名副其实了，想必老冯泉下有知，也该捻须而笑了。

    快雪堂里悄无人声，只有一位穿了褐色制服的女工趴在窗前的阳光里瞌睡。我不由得心生嫉妒，守着这样一园清碧，怎么可以如此耗费光阴呢？恨不得去替了她的位置，可以日日居于这草堂，尽阅先贤著述，再慢慢将花草风物，四季晨昏，当作我一生的功课，一一吟咏描绘——只是，不要有成群结队的陌生脚步的打扰。

    明代的张岱一定也和我一样，游历了西溪的山水，却终于不得不离去。寻梦而返，老先生感叹说：“余谓西溪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倚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 千顷蒹葭十里洲，溪居宜月更宜秋。黄橙红柿紫菱角，不羡人间万户侯。难怪从帝王富贾到文人清客都对西溪流连难舍，可惜人生的牵累太多，世俗的欲望太重，西溪的清风淡云，终于留不住那许多红尘中颠沛的脚步。如今的西溪，也许已成为一个象征，也许更象一个空廓的祠堂，供人们游览寻觅，籍以对那些遥不可及的隐逸高士们聊做怀想和凭吊。

    到哪里，可以再寻一个西溪？容我效仿先贤，青灯黄卷，一曲芦笛到天明？

[ 本帖最后由 褧衣 于 2007-9-22 07:43 编辑 ]

细雨风铃

都米去过...不过估计去了也写不出啥西来...PF楼主的说.

淡淡的紫色

西溪前年5月底去的,刚修整完不久,树枝芽芽满目创伤的,看着叫人不爽.那天天又大热,所以没走几步就返回了.一直想等树长得好一些时再去过.唉,到现在还没去过.我想秋天应该是个好季节,柿子红了......那地方原来盛产柿子.


总是比较喜欢你的文字,美!

[ 本帖最后由 淡淡的紫色 于 2007-9-22 10:41 编辑 ]

褧衣

多谢阿紫姐配照片啊．

苏小白

恩。楼主写得好。妙语连篇……

我的天空是海蓝

姐姐的文字精美而流畅，语言之中渗透古意，似有一种静静然的情感或者思绪。恩


                  文字精美的让人几欲不忍细看，心思细密，如同烟雨中的江南。点点滴滴，都是满目的雅与静。

               
                    呵呵，不说了，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了。好象吹捧姐姐之嫌。然感叹之语言，都发自于心。不说了不说了。跑掉了。恩

白条鱼

好文啊,学习中

褧衣

原帖由 苏小白 于 2007-9-22 10:53 发表
恩。楼主写得好。妙语连篇……

似乎冗长了些

褧衣

原帖由 白条鱼 于 2007-9-22 13:23 发表
好文啊,学习中

一抹烟云

刚看完苏小白写西溪的美文，意犹未尽，再看一篇写西溪的文章，不同的风格，但同样具有丰富的文化底蕴。美文，美景，如何叫人不爱你？

漫卷云舒

引经论古,一路走来,仿佛身临其境.
美字了得.

隐士1978

我个人最喜欢这种类型的文字，淡泊意蕴，名士性情，尽在笑谈中。。。。。
PF再三！

褧衣

原帖由 扁舟寻源 于 2007-9-22 17:17 发表
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不容易，要在褧衣的文章里挑毛病就更不容易了。

不过我无中生有的发现一处。  

“三溪：云溪九溪西溪”

好像云溪不是溪是栖......  

故意没看见

褧衣

原帖由 隐士1978 于 2007-9-23 12:41 发表
我个人最喜欢这种类型的文字，淡泊意蕴，名士性情，尽在笑谈中。。。。。
PF再三！

隐士啊隐士。。。。。。

尼桑风度

水荡芦荻百鸟栖
絮飞梦舞醉西溪
青砖绿瓦炊烟起
千草林园水中聚

藤蔓绕环秦晋韵
残荷蓼红点秋菊
吊凭古贤聊怀远
慰忆湿地有褧衣



















[ 本帖最后由 尼桑风度 于 2007-9-25 13: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