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周年祭念母亲

黄时雨

黄时雨


冬至日上坟，至少在近些年已成了杭州的风俗。虽也有说是只上头三年的新坟，但多数人家这一天还是与清明时一样，会举家前往扫墓烧祭，事后顺便一同或游玩或聚餐什么的，想来是以往祭祖传统的延续并赋予了些新意。

自从母亲下葬以后，每年的清明和冬至，我们兄弟姐妹们却约好了只是分头各自去祭扫，而父亲大多是我陪同着。如此，一来免去了时间安排上的烦琐，二来一拨拨的人去看望母亲，心理感觉上能让母亲觉着热闹些。这大约也是因为祖籍远在北方，而我们南下的这一支，便少了许多与传统的联系，便不再拘泥于所谓的礼法了。

母亲是九零年十一月二日早晨因心脏衰竭而在医院去世的，那天也是她59周岁的生日。之前几天，经过半个多月的抢救，母亲精神忽然好了起来，面色红润，我们也兴奋地商议着要为她办个六十大寿。不曾想就这么去了，方知是所谓的回光返照。那个早晨，我在单位里加夜班刚回到家，不祥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临终的时刻，我没能守侯在她身边，直到若干天后的告别仪式上，我见了我母亲的最后一面，面色还是那么红润。

失去亲人的哀痛，大概非切肤是不能体会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从我接到那个电话开始，我心里除了哀痛，便只是一遍遍的怀疑：这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人在面对苦痛的时候，逃避有时候也是一种选择。母亲下葬以后，我就开始逃避对她的想念，逃避对过往的回忆。然而，那终究是难以完全逃避得了的。每次梦中遇到，虽情景不同，无一例外的都是母亲并未去世的喜讯。而阳世间重逢的喜悦，瞬间就被梦醒后的失落所毁弃。于是继续逃避，直到母亲很少再入我梦里。逃避了苦痛，却又换得了内心的不安，以为如此总有些不孝的嫌疑，就担心母亲是不悦而不再入梦了。

每次去上坟，总想早点离开。一则是因为逃避的企图，二则以为母亲的魂魄必然是在天上，而非于此阴湿的墓穴，故而大可不必在此徒然伤怀。而离开以后，便不再刻意去想念，直到日历提示我又一个祭扫的日子。如此，十五年过去了，我不曾为我的母亲做过什么或诉说过什么，却只是想逃避。

父亲年事已高，一般我也不建议他冬至再去了，所以这个冬至，我还是独自一人去看望母亲。

从南山陵园的后门入，小山坡上的墓碑越发的密了，母亲的墓穴一如她平凡的人生。鲜花已经售罄，在纸花圈上写上挽文，置于母亲坟上，叩首三次便想离去，却发觉这次竟很是不舍，走了几回又折了回来。前尘往事因为压抑得太久，竟喷然涌上心头。

母亲这个词汇之所以伟大，也许恰在于她的平凡。为了家庭子女操劳一生，大约是天下多数母亲的写照。我的母亲也是如此，操劳数十载，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有什么苦楚都自己一个人拿着，不愿去麻烦任何人，直到过早地油尽而灯灭。小时侯的记忆里，有许多都是和母亲的病痛联系在一起的。从小就知道了诸如坐骨神经痛、腰脊劳损、扎针菝火罐之类的词汇。以后则又熟悉了许多关于心脏疾病的术语，房颤以至室颤等等。最后的那些年，母亲很少说话，也不呻吟，后来知道是因为心脏很难受。

我是家里的老幺，除了大学那几年回家的少了，其他时间几乎没有离开过母亲，对母亲的依赖似乎较之兄姐们要更甚，而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爱护也最多。当母亲病危的那些天里，我最后一次为母亲轮值夜班时，后半夜有一度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她竟然自己取了床下的便器小解，我很羞愧也有些嗔怪她没叫醒我，母亲只是微笑着说不想吵醒我……母亲去世后不久，拉开自己的衣橱时见到几双新的鞋垫，我猛然记起就在这次母亲去住院前一天，她还在缝纫机上踏着什么……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一组记忆，想起来便会刺痛心脾的记忆。

如同多数平凡的母亲，一生中也有幸福快乐的时光。有时能够安慰我的，是我确信母亲终于解脱了她的病痛，已在没有尘世烦恼的天堂，等待着我们将来的团聚。此外，我也确信，母亲也曾有过快乐的时期，尤其他们婚后在南京的那几年，那时还只有我的两个哥哥，想必一个青年军官的优裕的家庭生活当时也是很让人艳羡的，尤其对于她农村老家的人来说吧。此后随着子女的增加，随军生活的颠沛流离，以及社会环境的日趋恶化，当我有了记忆以后，就是苦难多于欢乐了。

八五年的夏天，母亲带我去看在建中的我们以后的家。经过多年颠簸，终于可以有一套自己的象样的房子了，母亲很兴奋也很开心。回来的路上，母亲买了两根冰棍，是五分钱一根的赤豆棒冰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吃冰棍，她一边吃，一边连声赞叹“真好吃，真好吃！”那是我见到的母亲最快乐的时刻……


二姐发来了手机短信，因为上班今天不能来上坟，晚上在家里先给母亲上个香。知道我正在母亲坟前，不免更是悲戚，引得我也更是难以抑制。于是先替她也为母亲叩了头，踟躇而归，下山的路上不胜感伤。

往南山陵园去时，于下山的人中，有一位面相慈祥的大妈，塞给我几页纸片，一边说着“愿天父保佑你！”。那是一种简朴的基督教的印刷品，有些劝世的语录和故事。上面还有些灰尘，是鞋印，许是别人丢弃了又被拣回的，离去前便将这几页纸片在母亲坟前烧化了。

和我的大多数同胞一样，我也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我还做不到敬畏神明，我能做到的还只是敬惜生命。人的生命常常并不只属于自己，即使肉体不再，总或多或少地还会继续影响着一些人，支配着他们的情感、信念乃至具体的生活。我们这个族群，也许是因为人丁过于兴旺，也许更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从来对生命尤其是他人生命的漠视，因为无所畏惧，而显得过于草菅人命。当我们的文化符号里，除了抽象的国家、民族的概念以外，不再有具体的人的存在，我们就无须再惊讶于我们的各色传媒里会充斥着军国主义的叫嚣和血腥的豪言壮语。生命的消逝，以及它所带来的苦痛，依然不能使我们有所反省，那么，这样的族群，会是人类文明的促进者，还是毁灭者？

我很难去信仰耶苏或者佛陀，因为我知道，人一旦开始开始了偶像的崇拜，他的思考也就同时停止。但是，人是需要去信仰些什么，敬畏些什么的。否则，这样的社会就永远只是一片原始的丛林。生活在这样一片丛林里的动物，如果还误以为自己为人并谬赞自己的伟大，就很荒诞而可笑了。上帝不会对人的思考发笑，上帝只对非人的思考而发笑。


谨以此迟到的文字，祭念我的母亲。

2005年12月23日

vicky欢欢

同哀！！

淘气_babby

失去亲人的哀痛，大概非切肤是不能体会的。

有时能够安慰我的，是我确信母亲终于解脱了她的病痛，已在没有尘世烦恼的天堂.

陌生街灯

我很难去信仰耶苏或者佛陀，因为我知道，人一旦开始开始了偶像的崇拜，他的思考也就同时停止。但是，人是需要去信仰些什么，敬畏些什么的。否则，这样的社会就永远只是一片原始的丛林。生活在这样一片丛林里的动物，如果还误以为自己为人并谬赞自己的伟大，就很荒诞而可笑了。上帝不会对人的思考发笑，上帝只对非人的思考而发笑。

年少無知

许多美好只能回忆了，亦永远植根在心里。

玺风：）

这个世界上唯一亏欠许多却无力偿清的，便是母亲一人了。
为楼主致哀，
看贴的朋友们，别忘记好好对待自己的母亲。别因为手头紧就放弃给母亲买份小礼物，尽管她总是说我什么都不缺，别花那个钱；别因为妈妈很年轻就觉得来日方长，若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在，那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别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把爱她的话含在嘴里，告诉她，妈妈，我很爱你。

bamboo.竹

祝愿天下所有还健在的母亲身体健康！！

黄时雨

原帖由 bamboo.竹 于 2005-12-24 13:03 发表
祝愿天下所有还健在的母亲身体健康！！

smilebei

楼主一定要好好的，因为她在天上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