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爷丨铁是怎样炼成的

三条杠

2022年11月10号早上8点半，大连体育中心体育场。
由中国足协组织的教练培训课，正在此举行。这个培训课规格很高，参加的学员有范志毅、李毅、宫磊等一众足球圈大腕，及刚刚卸任国家队主教练职务的李铁。
被炒鱿鱼并没有影响铁子的心情。同班同学们感觉他精神状态很好。开白色奔驰，住皇冠假日，和大家相处也很融洽。铺天盖地的舆论攻伐，对他似乎也没有影响。
这一天一早，大家都在教室里等待新一天的课程。担任讲师的李春满勉励大家几句好好学习后，开始讲课，教室里回响着记笔记的声音。
突然，会务组一名工作人员推开教室门，走到李铁身边，低头凑他耳边说了几句。李铁点点头，跟着工作人员离开教室。
铁子这一走，培训班就再也没有看到人了。随后，同学们发现李铁的学习用品和手机也被悄然收走。大家突然意识到：
铁子是不是出事了。
十几天后，大家才从湖北纪委监察委官网上知道，46岁的李铁被调查了。他那辆白色豪华版奔驰商务车，一直停在酒店。几个月后，才有人过来开走。
曾担任大连实德、大连一方等多家俱乐部总经理的石雪清，最近写了一本关于中国足球的书，看完后有些感慨。
李铁被抓后，石雪清曾在朋友圈写下四个字：
沉冤昭雪。


1


石雪清第一次见李铁，是在多年前足协举办的一次活动上。
他当时还在大连万达任职，万达是联赛的赞助商。活动上，他和央视主持人刘建宏聊天。对李铁印象极好的刘建宏叫来李铁，引荐了一下双方。
铁子给石雪清的第一印象是，很懂事，有规矩，有礼貌:
情商似乎很高。
石雪清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懂事有规矩的年轻人，会给自己职业生涯尾声，来一场三观颠覆。
2015年8月，中甲球队华夏幸福解雇了主教练安蒂奇，接替他的，是38岁的李铁。
彼时的华夏幸福，还剩下9场比赛，积分只排第六名，距离延边和大连一方都有不小差距，冲超仅剩下理论可能。
当时在大连一方队担任总经理的，正是石雪清。石雪清得知李铁成了华夏幸福主教练，心里还窃喜——冲超对手启用一个几乎没什么经验的年轻教练，这是放弃了吗。
但接下来的走向，却超出他意料。华夏幸福之后以一连波八连胜，在最后一轮超越了大连一方，冲超成功。
后来才知道，华夏幸福这一系列比赛，很多是假球。最后一场对阵深圳队，华夏幸福更是砸出了1400万现金。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当时石雪清只是隐隐约约觉得不正常。经过分析研判，他认为这几场联赛，最有可能给华夏幸福带来麻烦的，是新疆天山雪豹。
考虑到华夏幸福可能在场外做文章，石雪清专门飞赴乌鲁木齐，希望说服新疆队公平竞赛：
我们不会做违背体育道德的事，也希望你们也能展现出体育精神，全力以赴比赛。
老石打动了新疆队。对方当时承诺，会恪守体育精神，对得起以少数民族为主的新疆球迷。
但老石还没回到大连，转机途中，就接到新疆俱乐部一位副总打来的电话。对方表示，老石你前脚刚走，华夏幸福总裁孟惊就到了新疆。他提出，第二年冠名新疆队的胸前广告：
通过第三方公司，1200万元。
当时新疆队资金并不宽裕，每年营收400万元，1200万是个巨大的诱惑。
后来，石雪清通过当地体育局斡旋、督促，新疆队确保全力以赴，投入比赛。
就在石雪清以为可以放心的时候，比赛打响之前，已经带着球鞋来到球场的新疆队外援达纳拉赫，突然宣布自己受伤了。
这位神锋是彼时新疆队的绝对主力，24个进球位列中甲第一。新疆队教练反复劝说，但达纳拉赫就是不肯上场比赛，甚至径直离开了球场。
最终，新疆队还是败给华夏幸福。赛后，达纳拉赫被带去医院检查，结论是没有受伤。新疆队将达纳拉赫队内禁赛，并发布公开声明：
请求上级介入调查。
比赛两天后，达纳拉赫已经悄然离开了中国。他连年终奖和剩余两个月工资都没要了，再也没有踏进中国国土。
后来，石雪清才了解到，达纳拉赫收了钱，金额可能超过50万美金。
事后，大连球迷协会曾召开新闻发布会，向足协公开举报华夏幸福踢假球，作为球迷协会的副会长，石雪清也参与了此事。
他甚至专门飞到北京，希望向时任足协副主席于洪臣反应此事。出发前，他还信誓旦旦和人打赌，自己肯定能见到于洪臣。
于洪臣最终并没有见他。
球迷的发布会，球队的公开声明，俱乐部的举报声音，最终也都石沉大海。迎接他们的，只有华夏幸福的一句回应：
欢迎调查。
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整整七年后，“欢迎调查”兑现了。
终于兑现。


2


石雪清是被王健林派去大连的。
彼时的大连阿尔滨老板赵阳明经营不善，球队成绩不好，不得已转手给万达。
石雪清评估了一下，认为球队还有冲超希望。然而刚刚接手球队，石雪清就被属下警告：
中甲是用来混的。
彼时的石雪清，还不理解这句话，但很快他就理解了。
上任后不久，时任主教练就找到石雪清，问他上场名单需不需要他先过一眼。
石雪清很奇怪，11个人谁上场，不是应该教练员说了算吗？他找来技术总监打听。技术总监告诉石雪清，球队里有税务系统领导的儿子：
有几次没上场，税务局就到赵阳明的企业总部查税了。
石雪清震惊了。一直说足球改革，这种不尊重足球规律的事，不是倒退了吗？
什么倒退不倒退。李铁从武汉卓尔离任，去国家队做主教练后，武汉卓尔谁上场，谁不能上场，甚至场边的临时换人，依旧是铁子说了算。
继任主教练每天的工作，就是给李铁打视频汇报工作。能不能加入国家队，还要看有没有和李铁的经纪公司签约。其他俱乐部花重金归化来的球员，不管能力多强，国家队就是上不了场，武汉的球员，却能用6000万买通国家队之路。
用李铁的话来说，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他除了是国足主帅外，还关联着9家企业，在6家企业中持有股份。世预赛期间违规带货所涉及的某幼儿足球教育机构中，李铁持股36%。
国足队长为海参做广告，同样是李铁的关系户。
有一次，石雪清去足协办事。遇到一位足协工作多年的干部，一边剔着牙花一边对他说：
现在的足球已不是你那个时代的足球了；中国足协也不是原先的中国足协了。
这话当然对。成绩肯定不一样了。20年前，石雪清担任大连万达俱乐部总经理的时候，中国男足还能闯入世界杯，拿到亚洲杯亚军；20年后，连越南、泰国都踢不过了。
20多年前，石雪清曾在现场看过一场甲A联赛收官战。
沈阳海狮作客重庆，迎战重庆隆鑫队。上半场沈阳海狮被攻入一球。下半场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
首先是球员们迟迟不出更衣室，致使比赛晚了7分钟开始；其次是，重庆隆鑫队的队员们开始频频出现低级失误，漏人，气的重庆主教练李章洙差点把西装扔地上，甚至提前返回了休息室；而赛场上，沈阳海狮接连攻入两球，获得胜利，完成保级。
这是甲A联赛最著名的一场假球案。
多年后，华夏幸福一场球砸进去1400万，一个后卫一场球就能捞走600万。陈戌源上任第一天，就有人提着两背包的现金去他的办公室。
二十年，很多事情变了。但也没变。


3


有一次，一位足协领导到大连考察，欢迎宴会上，领导问了石雪清一个问题：中国足球下一步改革的痛点，到底在哪里？
石雪清脱口而出：
先把教育部那个王登峰司长换掉，中国足球，特别是青少年足球就有希望了。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石雪清的呼喊并没有什么用。王登峰一直主管青少年足球，直到2022年落马。著名的足球操，就发生在这位王司长的任上。
王司长后来对媒体解释：
足球操就是足球操，可以用手的。
王司长也将贪污受贿进行到了最后一刻。
根据公开的通报，王登峰最后的受贿时间是2022年8月。而他落马的时间是：
2022年8月30日。
这样一个提倡用手跳足球操的干部，却能得到两任足协主席的高度信任。
后来，石雪清从新闻里看到，当初问他这个问题的那位足协领导，也进去了。
令石雪清震惊的事情还很多。他曾在比赛中被天津队的工作人员索要贿赂，开口就是：
400万元一场，行规。给，就放大连队一马。
他同样震惊于一个穿西装、喷香水、戴丝巾的足球经纪人，摇身一变，就成为了中国足协的秘书长——中国足协的二号首长。李铁想当国家队主教练，第一个想到，就是向他行贿。
那个人后来出现在了中纪委的纪录片里。
他也搞不懂，为什么陈戌源、杜兆才这样的人足协领导，会各执掌一帮人马，上海帮和东北帮，能把足协斗得乌烟瘴气。
陈戌源落马后，杜兆才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新闻工作组，让自己的秘书负责，来架空陈戌源最信任的新闻办。
华夏幸福冲超后，石雪清一直在各种场合吐槽李铁。但李铁从华夏幸福到了武汉卓尔，并一路走到了中国国家队主教练的位置。
他也骂过于洪臣，但于洪臣却从足协做到田径管理中心主任，最后一直干到田协主席。
中纪委纪录片播放后，刘建宏在回应曾力挺李铁的质疑时，问了一系列为什么：
为啥一个教练必须行贿足协秘书长，才能做国家队主教练 ？
为什么一个教练说打假球，就能打假球？
为什么第一次打假扫黑行动之后不过十年，一切都又卷土重来？
胡锡进说过，A股最真实，它不会骗人。其实足球也不会。
它终归是个圆。
2002年，只有25岁的李铁发了自传《铁在烧：李铁是怎样炼成的》，书的推荐人里有米卢，他的推荐语是：
李铁是上帝赐给中国足球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