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我的意料,居然看到了很多谩骂、质疑死者和他家人的言论。就我所见,有这么几种: 工作疲劳还去健身,咎由自取 凌晨还提交代码,咎由自取(被证明是谣言,拿着 UST 时间少算了8个小时) 选择高薪不就要干更多工作,承担身体的风险吗?咎由自取 工作几年就在京买这么贵的房,现在化作巨额负债,咎由自取 丈夫尸骨未寒妻子就去咨询卖房事宜,难道他一人承担全部经济压力?家庭如此,咎由自取 这些“理中客”的观点令我瞠目结舌,尽管他们只是极少数人,而且评论区被大家批判。但这种逻辑的存在本身,恰恰是我最无法旁观的事情。 字节跳动在中关村的同一栋办公楼三天有两位工友被送上了救护车,前一位吴工程师已经去世,今天中午的另一位在救护车上苏醒了。
这不是个案!这不是个案!这不是个案! 它既不是字节中关村办公楼的个案,也不是字节跳动的个案,更不是中国互联网行业的个案。这是所有人讨论此事的大前提。 只从个案出发,吴同学是完美的不完美受害者。 他是受害者。一朝猝死,留下妻子和腹中怀胎才两月的孩子,还有买房后月供两万的债务。他没有对不起谁,是命运对不起他。 他是不完美的受害者。高薪、平时努力工作、死于工作后高强度(一小时)的健身,这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选择”。于是不知是洗地还是冷血的网络键盘侠,正试图把舆论引向“咎由自取”。言辞之尖刻残忍,令人发指。 他是“完美”的“不完美受害者”。努力读书、学业优秀、聪明过人、工作努力、成绩突出、收入不菲、家庭美满、坚持健身的自律、毕业几年还拥有了自己的房产……恰恰是“成功学”的标杆,在社会精英眼中,只有他这样“完美”的年轻人“才配”获得幸福,可他竟然猝死了,还让家庭陷入了莫大的不幸。 这个悲剧如此“不合理”,把一切成功学的教条都颠倒了过来: 寒窗苦读十几年,工作三年就离开了亲人,书白读了。 对于“年少有为”最具代表性的成就——北京拥有房产,变成了孤儿寡母无法面对的巨大债务 工作上的努力奋斗,加上坚持健身的自律,却是导致悲剧的直接原因。 从家庭、到学校、到社会;从“别人家的孩子”、到高考的状元榜、到每一个财富自由者的奋斗故事——明明极少数成功者的个案,一直都被当成这个社会普世的标准,逼着我们每一个人做出 “这样的选择”,否则就被视作“失败者”。
怎么按着“幸福说明书”努力攀登一生,却最终坠入深渊的吴同学,却倒过来要因为“自己的选择”,在家庭已经承担的所有不幸之外,还要遭遇这种“咎由自取”的骂名呢? 这就是“成功学”的魔力。它曾经让人们甘愿“供奉”自己的皮和骨,以获得来生的富足;它曾经让人们甘愿交出自己可怜的口粮,以贿赂神祗来赎买自己的原罪;如今,它还让人们忍受身体的警讯、超长时间加班、背上巨额债务,以争取“财务自由”。 这就是“成功学”的威能。它不仅要把人变成物质上的奴隶,还要把人变成精神上的奴隶。它不仅培养出在田野里忍受鞭笞的奴隶,还培养出Django里 “house nigxxxx”那样维护主人的家养奴隶,责骂着累死和逃亡的其他奴隶们“咎由自取”。
我不认为吴同学自己有过错。他只是万千劳动者之一,像所有劳动者一样追求着“劳动”的意义,追求身为“劳动者”的主体性。他的努力背后,是父母的期待、同学的认同、对技术的兴趣、妻子的依靠、和对自己尚未出生孩子的责任。和我们所有劳动者所面对的压力和动力一样。否则,年仅28岁的他,明明有着稳定的工作和优异的收入,为什么不去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呢? 如果不是家庭的责任驱使着他,难道是屎山一样的代码、双月OKR、下午茶、夜间免费打车、绩效考核和领导的PUA 让他坚持奋斗着?
我自己就是一个互联网程序员,也是一个很卷的程序员,常常废寝忘食地写代码。我常常在反省,难道自己是为了让大老板成为中国首富才这样燃烧自己生命的吗? 恰恰相反,我为自己的工作成果成为剥削更底层的外卖骑手、销售、客服或审核员的工具而深感痛苦。而工作内容也常常要去优化前人留下来屎山屎海一般的“升职代码”(写很烂的代码满足眼前的需求,然后升职做管理,把责任丢给后人)。每一个好的技术想法,每一个能提升工程师成就感和幸福感的重构方案,都需要先对咄咄逼人的管理者回答“业务收益是什么”。 我们的劳动在这种唯利是图的社会秩序下,被彻底的异化了,我们写的代码反过来奴役着我们,逼着我们加班、OnCall、赶进度。 而很多工程师往往越是被异化,反而越想写出优秀的代码、加上高质量的单测、创造出更为干净整洁的架构。因为只有在做这些事情时,一个被异化的劳动者才能感受到劳动带来的成就感和快乐感。 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反而会因为缺氧拼命地大口吃水一样。 吴同学不幸逝去了,但像他一样仍然在溺水中挣扎、只是还未咽气的人,又有多少呢?恐怕这才是大多数罢。
常常从年轻人口中听到想要“财务自由”,可财务自由后他们能干什么呢?又常常听年轻人说“躺平”,可躺平之后他们又能干什么呢? “财务自由”与“躺平”看起来截然相反,本质上都一样,都是劳动者对异化劳动的本能憎恨,和对劳动主体化的朴素追求。 与其责怪一位猝死的劳动者过于拼搏奋斗,不更应该问为什么?奋斗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吗?为什么劳动者的奋斗不能给他自己带来幸福,没有给社会带来幸福,反而招致的是自己家庭莫大的不幸呢? 当我们一边歌颂着老一辈的奋斗,志愿军战士面对敌人舍生忘死,老一辈科学家为研制核弹三过家门而不入,工人模范为了祖国的油井奋不顾身……另一方面却咒骂着当代年轻人是奋斗B,大家想想,究竟是什么变了呢?想想看那些把人们困在奶头乐信息茧房的推荐算法,想想那些给外卖骑手指定路线、限定交付时间的规划算法,想想那些分析工时、优化计件目标的监工算法……一切不言而喻。
那么,我们应该责怪的是字节跳动这家公司吗? 有趣的是,尊重事实的情况下,字节跳动好像没有“犯什么错”。它给工程师高薪、最近又取消了大小周、免费给员工开放健身房、雇佣专业的教练、有自己的 SOS 应急小组(看脉脉上就是这个小组的人帮助了今天昏倒的字节员工)、还有专业的急救装置……至于多少个 HR 控制当事人妻子、抢救超48个小时不算工伤云云,是不值得深究的阴谋论。引起如此波涛汹涌的舆论事件,想必在欧美运营的字节跳动还会花不小的代价善后。 我从相关新闻和爆料中,没有看到字节跳动这家公司明确故意地作恶。至少没有出现拼多多“这是一个拼命的时代”那样的公关惨祸。 那么,我是要为字节跳动洗地吗? 恰恰相反。唯心主义的善恶,又仅仅是个案的善恶。历史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真正的恶不是土豪劣绅或黑心资本家,而是制造土地依附生产关系、利润至上的雇佣制生产关系背后的社会秩序。
反者道之动,每下愈况,恰恰是没有道德上的善恶的时候,才更能体现出“生产关系”本身的客观规律。 字节跳动并不见得要故意疏忽员工的健康,或克扣工伤赔偿,因为操作不当会损害它作为千亿市值大厂的商誉。 同样字节跳动更不会故意按时熄灯、控制员工加班、降低需求等级、延长排期时间……因为这些同样有损它在一个资本搏杀的丛林社会里的“竞争力”。除非—— ——除非它不这么干,会受到更巨大的利益损失,就像在印度和美国遭遇到的不公制裁那样。 资本是没有道德的,这句话不是说资本“坏”,而是说它不关心道德,只关心利润。道理很简单,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进化论里,不能制造“利润”的企业,无论它好,还是坏,都被“优胜劣汰”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资本家也是资本的奴隶。常见脉脉上的字节员工尤其喜欢维护“一鸣”,夸他既有才华又有品德;殊不知如果“一鸣”的“ego”太大以至于违背资本主义生产秩序,他反过来会被资本替换或淘汰,根本没有被这些字节员工关注的资格。
比起有意的作恶来,更令人可怕的是无意的作恶。无意的作恶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就像亲人对结婚买房的谆谆教诲、Leader 对OKR或KPI的锱铢必较、HR对35+的简历嗤之以鼻、PM对需求排期的连环追问、RD卷王奋斗比在办公室里的孜孜不倦……每个人都 “有情可原”,因为每个人都努力在做“本职工作”,在现有的秩序下追求自己和亲人们的幸福。 没有人蓄意“作恶”,却人人都被压迫的这种“秩序”,才是最大的恶。 于是我们每一次自发地为不幸猝死的“不完美受害者”感到悲伤和愤怒,都无法转化为改变秩序的自觉行动。下一次猝死上新闻在什么时候?还在下一次。 怎么办呢?问得好,答案就在这三个字里——《怎么办》
======== 补充两段: 在脉脉上居然看到很多人质疑死者的妻子卖房。死者的妻子这时候不仅是遗孀,还是肚子里丈夫遗腹子的母亲。她第一时间思考接下来生活的出路,如何化解眼前的困局,这是很大的勇气。 刘备死后,是诸葛亮痛哭流涕的时候吗?他必须首先平下五路进攻,才有悲伤的资格。诸葛亮死后,是汉军发丧致哀的时候吗?只有吓退了司马懿,汉军才有哭泣丞相的资格。 死者的妻子,只有保住自己的孩子和未来的生活后,才有释放自己软弱和绝望的资格。这是为母则刚的表现。 我看到脉脉上有理中客拿出北京20-40岁心源性猝死的调研报告,来论证十万人的字节跳动一年猝死一个很正常,似乎猝死也有了“指标”? 这种言论不仅坏,而且也很蠢。把全社会的统计样本和一个公司来做比较?为什么不拿程序员岗作为分母来比较呢? 这就好比打仗,把战场死亡除以全国人口,再把战场上一个省的死亡除以该省的全人口。结论不是死人很正常,而是这个省的军人分布符合全国的军人比例。如果分母是军队,甚至是攻坚或打阻击的部队呢? 字节跳动十万人一年猝死一个,如果真的和统计北京接近,那也只能证明字节跳动全岗位的心源病分布状态和北京适龄人口分布接近。但分母如果是 RD 甚至算法工程师,那结论又是什么呢? 这种言论不仅蠢,而且也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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