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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年浮云梦忆
前些日子,由于准备搬家的缘故,整理自己房间内的抽屉,无意间发现了一本手稿。
手稿看样子是作者自己装订的,用和4A纸一样大小的作文纸工整撰写。手稿的内页,正文之前用毛笔题写了书名《七十二年浮云梦忆》。
正文用圆珠笔写成,字迹工整,大量使用的繁体字和标点符号的省略,很明显的显示出了作者的年纪。
读罢全文,为作者的文笔和所述内容吸引,深深地感受到作者对自己所住老宅的眷恋。由于文中所记录的都是老杭州旧事,阅读之中更增添了几分趣味。
对了,忘了交待:我现在在非洲,距离杭州有十万八千里。在这样的地方发现这样的一本手稿,更加觉得其神秘和亲切。好在住过这屋子的人也就这么几个,其主人并不难寻找。
在征得手稿主人的同意之后,我觉得在网上发表这样的文章有助于年青一代了解老杭州的历史,人文底蕴。其中所述的一些典故,史实也可以让对老杭州历史有兴趣的人品味一番。
由于原作者在写作中所用标点符号不甚明确,我在抄录中会将标点符号添加进去,特此说明。
下文就是我和作者的孙子来往的email内容,
那这本书就拜托你帮我带带回来了,如果你想抄下来的话就抄好了,放到网上去也没有关系的。对了,我听说洛美中国人不能开店了,有这样的事情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成成
国 威 <xxxxx@hotmail.com> 写道:
你爷爷现在可好?还是住在原来地方?放心,我会带回来的!
不过我想把这本书的内容抄下来,在网上让更多人看,不知道可否?我在非洲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从你爷爷的书中可以了解60-70年前杭州的旧事风俗,让更多人回忆和体会那种真正老杭州的风韵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征求你的同意。
guo
07-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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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yecheng zhong <xxxx@yahoo.com.cn>
To: 国 威 <xxx@hotmail.com>
Subject: 回复: 七十二年浮云梦忆
Date: Fri, 19 Jan 2007 09:28:32 +0800 (CST)
guowei啊,那是我爷爷写的,后来送给我拿到非洲看的,很珍贵的,也很有纪念意义,请你回来的时候务必将它带回来给我,谢谢你了.
国 威 <xxx@hotmail.com> 写道:
在我房间里面发现了一本手写的名为《七十二年浮云梦忆》的书,主要内容说的是作者
居住在杭州青吟巷老宅的情形。
看样子作者年纪不小了,估计约有近80岁,名字之中因该有个“云”字。书的字迹工整
,书的最后几页还画有老房子的平面图。看得出写这本书凝聚了作者很大的心血。
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本书?或者知道谁有可能是作者后人?看得出这本书对作者家人来
说很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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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年浮云梦忆》
我家原住在下城豆腐巷十号,一个石库门内。房屋不大,总的情况已记不清了,但觉进大门就是一个小小的厅堂,住房在后轩的厢房,一个小天井,有一个墙门经常是关着的。
墙门外面的房子租给一家名叫“增盛”的米店,米店前门在小学前,就是现在的中山北路。某年隔壁起火,我父亲去学校教课,家中只有我母亲和我们几个小孩,母亲为了安全,就叫开了这扇墙门,把我们送到米店里去暂避。
大厅再过去是父亲的书房,有四扇玻璃窗,感到特别明亮。可见当时卧室都是老式纸糊木格子的窗门,仅仅当中有一块小玻璃而已。父亲书房外面是一块园地,种一些蔬菜。园地有边屋,为男仆居住。厨房就在园地的旁边,相互的位置如何,亦不能记忆,但记得大厅直至厨房是一排的,我和姊妹等往往一个站在大厅走廊的一端,一个站在厨房的另一端,相距大约有四五十公尺,背对背的站着,再各自俯首下去,从胯下彼此能遥遥相望,以此为游戏。
当时我父亲在各校教书,最多的一年要兼六个学校,室内没有人力车,更谈不到公共汽车等,所以除步行外,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坐轿子。轿子分两种,一种前面用轿帘,左右和后面自顶至底都用木板隔着,左右两面各有小窗,可以观望外面的景色。轿杠用优质木材制成,比较细,抬行时承重的弧度较大,弹性强,震动小,这种轿子一切设备较好,多为私人自备,因而有别于做官所坐的大轿,所以称为小轿。现在的小轿车称之为小轿车其来源即由于此。另一种等于是一张竹椅上面加一个顶,如遇风雨两旁再加布围。轿杠比较粗,这都是营业用的,称为“凉轿”。
城里各处都有轿行,如果需要轿子,可以到轿行里去雇。在人力车尚未普及之前,我家春秋两次上坟,都是雇用这种轿子去的。当时我父亲是否备有小轿,我不可知。但由两点来看,可能是备有轿子的:一是搬来新屋后,门房上面还搁着两对轿杠,大约是因为木质较好,所以还保留着;一是后来给我家拉包车的丙炎,据说就是以前的轿夫。
我父亲自接任宗文校长之后,就辞去了其他各校的教课。宗文在皮市巷,距家太远,很想在学校就近找一所房子。其时在杨绫子巷(当时叫杨绫芝巷)正有一处房子要卖,据云曾为韩聪甫之宅。是何人所介绍已记不清了,凡较大的事,我父母亲都和我的几位舅父商量,尤其是六舅父更为出力。父亲就与六舅父去踏看。回来说,房屋较大,五木结构也还可以,只是楼下门窗及一切装摺全无,和养马的马房一样。离宗文很近,只有四百步路,如果买下来,须全部加以装修方才能住。经商量后,决定买下,就开始和卖方交谈。当然这种事不是一次能谈成的,一切都委托六舅经办。
记得有一次六舅和对方商量,从上午开始直至下午两三点钟,中饭都没有吃。父亲心中非常抱歉,最后一次谈妥了,定金亦付了,第二天将办正式手续,忽然传说杨绫子巷失火。杨绫子巷不长,如果这所房子烧掉,损失应属于买方。急派人去看,知道失火地点离这所房子尚有一段距离,并已经扑灭了,总算受了一场虚惊。
买定之后,接着就是进行装修。要把这像马房一样的空壳装修成适宜居住的房屋,是要化费一番精力去对付的。这项任务仍托几位舅父,主要是托大舅父担任设计。在买下直至搬进去住,其中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新屋离宗文近,父亲经常去看,回来谈谈装修的情形和进度。在这期间,是否曾带我去看过,已记不清了,亦没有留下印象。装修完竣要搬进去了,就所谓“进屋”。前几天先将一切家具运过去安置,还有亲友赠送的家具,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摇摇椅,脚是弧形的能前后摇动。
“进屋”这天,雇了几乘轿子。第一乘是父亲奉了祖先的神主牌,第二乘是母亲带了我,再次是我的生母和大姊,再次是二姊和三妹,最后一乘是老女仆董妈。最使我印象深的是轿前由两个人各自手持火把(是一种由竹篦经过处理编成棒状物,耐燃烧,旧时照明工具之一,与灯笼同),时虽为白天,以火把导行,是一种光明兴发的象征。另一件是事前定做了一副小竹扫帚和装有柄的小洋铁畚箕,两者的长度约只有苍蝇拍的一半,扫帚由父亲拿,畚箕由母亲拿,是主人赚进财物,主母积聚经营的意思。总是杭州搬家进屋时的风俗,绝非父亲独创。轿子最后由男仆五十挑了最后的一些随身用品并带了一只狗随行。我家除一只狗外还养了一只猫,记得是白色的,想来亦搭在董妈的轿子里。新屋大厅正中,已红烛高烧,上首供有神马,桌上置有供品,均系先派人准备。自上轿起至进屋后都不准出声,与先遣人员亦互不招呼,按序向神马上香礼拜毕,方得开口相互祝贺,取杭谚“闷声大发财”之意。先遣人员即是舅父家中的账房,当时凡有较大的事,乏人照料,均由舅父派账房来协助。我们称他们为“账房先生”。
女仆董妈,绍兴人,任烧饭洗衣等工作。住豆腐巷时已雇用多年。搬入新屋后又做了几年,因年老而辞去。面貌如何已不能记忆,但觉她人矮矮的身材不高而已。男仆二人,一为丙炎,姓王,原为轿夫,改用包车后即令其拉车,无家属亲人,为人忠厚,剃去前面半个头,后半头留发齐颈,仍为清朝发式,仅去长辫而已。拉车慢步不跑,速度不快,旁人喻为“牛车”,但坐惯了亦不嫌其慢,有时乘坐雇来的黄包车或亲友家所备的包车,才感到要快得多。后来大姊二姊首先进入惠兴女中附小读书(校址在铁线巷,现中山中路里仁坊附近),学校对家长负责,子女送入学校后,都发一块竹制对牌,齐缝处书写学生姓名,放学时家里派人去接,必须以此为凭证。大姊二姊上学由丙炎车子接送,送去后携来对牌挂在二厅柱上,下午去接,又将此牌持去。日久学校门房对丙炎渐渐熟悉,去接不须对牌,我们都说丙炎这个人就是对牌了。抗日战争前数年,病故我家,父亲给他安葬在我家祖坟附近,立碑曰“王丙炎之墓”,抗战胜利回杭,去龙驹坞扫墓,我和弟弟凭记忆的方向去寻,居然在乱坟从中寻到。除将带去的银锭焚化外,再搬了两块大石头放在坟顶上,作为标记,遥望即能见到,以免今后再寻。
另一个男仆姓单名五十,忠实直爽,任管门兼种园地。绍兴人,无家眷。据云在本乡打架闹事,打死了人逃避来杭,可能是由五舅介绍来我家,迁居新屋后,住大园朝北边屋,种菜须水,他在大园中心挖了一个水塘,塘中心支以石柱,搁上木板取水,日间坐在门房施管门职务,在门房靠壁处,设一柴风炉,用铜壶烧水。当时父亲给我请了一个教书先生,以大厅厢房作书馆,其时还没有热水瓶。五十每烧开一壶水,总先来给先生冲茶,因烧的是木柴,壶处尽是烟煤,火星犹点点在烧,这个情景犹能记忆。某日上新书,课文句中有“五十”二字,我想这是五十的名字,感到新奇。诵读时特别将此二字提高声朗,后来五十问我为什么频频叫他,但又不像是在呼唤,足见当时之顽皮。又记得他得了一种病,称为损症,属于结核一类的病。有人告诉他吞食生河蚌能治,我眼见他剖了两只小型的河蚌吞下,病是否治愈,亦不可知。父亲知道了说:河蚌中往往寄生蚂蟥,如果吞下很有危险。当时科学之不发达,医学之不普及,由此可见。五十喜欢饮酒,酒后不免闹事。据云曾因某事被父亲辞去(此事大约尚住在豆腐巷),后来由五舅说情,再回来做。最后辞去的原因是和丙炎打架,时父亲外出应酬较繁,宴会多在夜间,丙炎拉车每次都能得到宴主所给的车饭钱。而五十守门等候一无收实,矛盾即起于此。丙炎面部被打伤,满面是血,进来向父亲诉述,这个情形我犹能记忆,只能再行遣去,父亲曾有诗记其事。日后传闻五十病死,因无亲属,连棺材也没有,仅用破席包裹埋葬了事。母亲听了心里很难受,说当时五十如果再托人来说情,我们还是会用他的,不至于如此下场。
以上是最早我家所用男女仆人的情况,之后家里人口逐渐增多,房屋面积亦增加了,更以大姊即将出嫁,人手就感到不够。除男仆仍只二人外,女仆又逐渐添用。
现在先记述一下杭州雇用佣人的情况:
要用仆人除由人介绍外,大都向“中人行”去发。上海称“荐头店”,杭州叫“中人行”。大街小巷多有营此业者。如须雇用车夫,厨司,奶娘,女仆等,都可向中人行去要。一般用车夫厨司多以由人推荐为多,只有奶娘女仆是向中人行去要。我家最近的一家中人行,在上皮市巷永宁院附近。店主姓王,我们叫他“王中人”。只要派人去通知,就会将人介绍来。一般女仆,大多是绍兴人,因家中生活困难,来杭做佣工,称之谓“踏人家”,雇用的多喜欢用初次出来踏人家的,因为这些人作风纯正,听使唤,无一般女仆习气,称之为“原来头”。其他如已多次做过女仆,老进中人行的,称之为“扁来头”,“原”与“圆”同音,扁者即非圆之意。除圆扁之外,向中人行要人,还须声明是要“粗做”还是“细做”。中人行根据须要会介绍适当的人来。粗做亦称“打杂”,大多从事烧饭洗衣等工作,不进入女主人房间。细做专服侍主人,供应茶水,折叠床铺及室内清洁工作。主要还须给女主人梳头。以前女人都留长发,未婚者留一条辫子;已婚者将长在脑后结成一个发髻。发髻的好歹极为讲究,犹如现代女子所谓“发型”。除极简单不考究的由自己梳结外,大多须女仆代为梳结。梳一个头大约要花二三十分钟。有的人家没有女仆,或只用一个粗做打杂的不会梳头,因此就产生了一种“包梳头”的职业。营这种职业的人,按各主顾起床时间的迟早,按家上门梳头。手艺高的能梳各种型式的发髻,漂亮与否极为讲究。
去中人行发人,每天早晨由中人行差遣本人拿一张木板水印的“中人票”,上面填写东家的住址和本人的姓氏来报到。有的一到就感到神态不合适,即刻付给她五个或十个铜板叫她回去,称之为“脚钱”。有的试做半天后觉得不相宜,或本人感到不能胜任自行辞去,都给她相当的一点报酬。如彼此都认为可用可做,第三天就由中人来办手续,称为“成事”,收取佣金。以后如发生任何事件,中人都须负责。盖外乡来杭踏人家进中人行者亦须有保人,使中人有根可寻也。当时币值稳定,男女雇工的工资,大约包车夫月工资七元,女仆打杂粗做月工资三元半至四元,细做再多一元,供给三餐膳食。所以出来当雇工的,都自称为“吃人家饭”。大姊出嫁这年,我家男女仆人多至七人,除男仆拉车及管门二人外,女仆共五人。粗做一人司烧饭洗衣,母亲和我生母身边各一人,再雇一人专做针线生活。其时我弟弟已出生,女仆汪妈的女儿希望来杭州赚一点钱,就叫她来我家。主要的任务是抱我弟弟,名叫“彩云”,“云”字与我父亲的字相同,因改云为“运”。我们叫她“阿运”,和我同年,一直在我家做了十年左右,日寇陷杭前夕,汪妈才遣她先回绍兴。估计今后不会再来。多年主仆感情,姊妹等各自送她一点纪念礼物。当时手电筒尚未普及,农村中更无人使用,记得诸礼物中,其中一件就是电筒。她的哥哥叫“阿堂”,是篦竹工。某年亦叫他来杭,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给我们做了一批竹制器具。亲友中得知此人,亦纷纷要他来做。随后母亲又介绍他到我二姨母家去帮忙。二姨母家在乌龙巷,有一天他一早打扫庭院后,出去了一次,未将大门关上。虽然时间不长,但被窃贼进来偷去了一些东西。这件事发生,使母亲作为介绍人的很不好意思,汪妈亦很难过,后即叫他回绍兴去了。汪妈在我家工作时间较长,人亦不错,家住绍兴孙端镇外碧波潭。抗日战争期间,我一度在绍兴工作,先后去看过她两次。第一次到她家里,看到我来,很是热情。烧糯米饭给我吃。还差人去孙端镇买了一包“太油瓜子”招待我。但只看到汪妈本人,没有见到阿运和阿堂。第二次去知道她又在绍兴的老东家处帮佣,我去看她,由她的老东家招待我午餐。汪妈说她一生只帮了两家人家,一家是我们,另一家就是现在的这一家。饭后商请她的东家将自备的小船送我回工作单位。小船装饰精致,并对我说:绍兴是水乡,各处都有水路可通,大户人家均自备小船,犹如我们杭州的自备包车。抗日战争胜利回杭后,家中须要雇人,就想到了汪妈。去信叫她,但没有来,之后亦未再有联系。母亲说抗战前一年,她家中修建房屋,缺乏费用,曾向母亲借去大洋一百元,未曾归还。胜利归来后,币值大贬,如何归还,难有标准,她之不肯来做或为此。
(抄累了,休息一下,待续)
[ 本帖最后由 夜凉时节 于 2007-1-26 08:59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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