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日不落的地方

欧阳杏蓬

日不落的地方

        在我的眼睛深处，那是一个永远崭新的地方，充满青春的朝气和梦幻，有故事，有欢笑，有一些不和谐的小插曲，有压力，有伤感，有向往。那里的一切，都是十分善良，年轻人谈笑风生，衣袂飘飘，两眼望着前方，闪着光芒，无论多年之后，那里都是让活着生命充满眷恋的的一个地方，太阳永远只定格在东边的天空。很多年，我也只能仰望，遥远的地理，让我们天各一方。但这并不能影响它的神圣。在我们的心目中，它永远是一块青春的草坪，湘南的山、村舍、黄色的马路、瓦盖的楼房，长长的走廊，都不会随时间改变。我想，我们的校园怎么会改变呢？那只是一个太阳升起的地方，照耀我们一生灵魂的地方，然而，我却不能阻止它的衰败、冷落，坍塌，每天在荒凉的阳光里，偶尔发出“哗啦”的向世界告别的声音，让偶尔前来的拜访者心惊胆战。风吹如鼓的时候，我从现实里脱离出来，就像一棵小草一样，在那排学舍前面的草地里，紧紧地贴在大地上，面对危墙，面对那树杆上爬满青藤的树，面对风里瑟瑟的蒿草，我向地底行驶着，寻找往日的温暖，寻找受大地庇护的从前，寻找一种依靠，寻找让这一切永生的力量。我失败而归，只能面对现实，现实里，宁远四中荒凉的校舍像一个被遗弃的城堡，在青山脚下，在围墙内，在眼光里，静静默默的，等待倒塌。它在等待，这让我们麻木的神经刺痛起来。我们貌似强大，却无力改变它的命运。我们像当初来的时候一样，在等待被改变。
        宁远四中，当地老人称“北屏中学”。1992年，我们离开之后，未几，与我读初中时的母校舂陵中学合并。北屏，舂陵，皆指宁远北部的柏家坪镇。柏家坪自古以来是宁远北面的屏障。民居山间，民风彪悍儒雅相杂，出秀才，出将军，也出土匪，展现着巨大的生命力，是宁远大地的精魂所在。舂陵只是一个历史符号，秦在此地置舂陵。汉长沙王发第十三子刘买封于舂陵乡。唐元结写《舂陵行》。书中的舂陵，就是现在的柏家坪镇。只是，昔日舂陵侯墓已经被盗，破落的立在在柏家井的石头山下，成为历史的一个缩影。舂陵一向很少人提起，只是在改革开放后，怀古的人，同时是当地的文化人，突然来了兴致，把新建的中学命名为舂陵中学，把新建的电影院也命名为舂陵电影院。好在这个小镇的建设不多，不然，这个镇就称号了名副其实的“舂陵”号了。至于北屏，大致是民国时候改的，历史甚短，却处在风口浪奖，对我们父辈的那一代人影响巨大。也是因为民国，解放后，被人民的手修改了，之后甚为少用。偶尔在父辈那里听到，也只是他们在凭悼旧时的某位风云人物。而这次，却让人惊讶。原来大门匾上墨写的“宁远四中”，已被改为“北屏联校”。校门前巨大的柏树已被伐去，水泥和沙石平静的封住了原来的泥土，朝前超然而去。门的沟渠依旧，田亩依旧，村庄改了容颜，脱去了瓦帽泥装，摇身成新时代的楼房。学校依旧，大门洞开，操场上荒草连连，与老师的菜园子里的荒草连在一起，与后山的山草相连。朗朗的读书声被岁月掩埋了，我们现在只听得到荒草里昆虫的低鸣。黯然间，默默念起“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旧诗，我死亡的生命在旧建筑里开始复活。那些美丽的健康的风华正茂的青春面孔和身影，从门后的四方井上开始闪现。水清如旧，她们就趴在井栏之外水泥制的的洗衣台上刷着衣服，垂下的头发遮了大半个红润的脸庞，一荡一荡的，张扬着活力。池塘边上的桦树下，有男同学靠着树杆，用书盖了脸休息。池塘里的小鲤鱼若隐若现。我和俊红，或者郑星，或者雷小辉，几个人一起，并排走着，走过细沙铺成的校道，然后沿沟渠而走，谈一些关于未来的想法。我们的生活有些苦涩，也一样面临着升学考试的压力，但这都不能阻止我们对长大的渴望。在简陋的教室里，老师兢兢业业地用他们的知识为我们搭建未来的人生大厦，我们却用自己的想象和短见，一遍一遍的描绘未来的神秘，我们知道艰险，却乐此不疲。我们终究要走出去，终究要离开生命里的青涩时光，终究要去独自面对生活和江湖，终究要在路上去奔波、拼搏和老死。我希望自己老死在路上，用生命的不屈表达我对自己的相信和对生活的热爱。
        我们没有老去，而一切已经改变。
        穿过无人看守的大门，路空空的，路面上没有任何生物。原来喜欢负手在校园里独行的化学老师，似乎正在迈步下台阶，缓缓向我们走来。化学老师不善表情，见了我们，总是很不自然的撅一撅嘴，表示他快乐的心情。而喜欢站在小卖店前负手而立的柏校长，仿佛还立在操场边的柏树下，眼望着操场，在看高年级的篮球赛。几个女同学的手臂绞在一起笑着走过他身边，向学舍走去，准备晚自习。师娘正蹲在东面的菜地里，看着一行一行钻出地的小白菜芽儿，不时的添一点水浇灌。那一垄坡上，有一列两层楼的房屋，那是老师的宿舍，经多年烟熏火燎，现色已如煤窑。前面是学校的仓库，堆放煤和煤球。穿过仓库，是一栋两层楼的瓦房，我们的西校舍，长型窗子外，有横过来的绿树枝儿。鸟儿在鸣叫，轻风在吹来，老师在讲解，我们在聆听，或者在课本上涂鸦，画喜欢的女孩，画记忆的片断，画家乡的房子。或者干脆画上老师的样子，偷偷笑一笑。楼是木楼，十分少见的木楼，青砖一层一层，平静地述说着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哲理。西校舍下面绿树四季常青，树林里有一条十分别致的石板路，本来连接的是庙堂，是香火之地，是普通民众表达虔诚的地方。那宽阔宏伟的庙堂，现在改成了饭堂兼礼堂。当初，我们并没有在意这建筑的过去，偶尔从礼堂边的偏房里我们能感觉到这里蕴藏的寂静。那些房子靠着山，山草在房顶之上跳跃。蒙了厚厚的灰尘的楼板面对着地上的阳光，仿佛睡了过去，脱离了这个时代，只守护一些属于它们的秘密。当你离开这里，向东，那里有我们高二年级的教室。两层楼，木搂板。一楼是我们读书的教室，二搂是我们住宿的宿舍。没有床，一班的男生就睡在搂板上，下了自习课，上楼，寝室长听见铃声，就熄灭了灯。我们头顶着墙睡着，可以听到值日老师一声轻一声重的脚步在搂板上移动的声音。当老师走近，我们都不说话，静候老师离去，或者把水桶顶住门，让老师只能在外敲门，进不来。而老师却隔了窗子，也能喊出我们的名字，让我们暗暗称奇。
        现在，这些建筑所有的门窗都洞开着，原来的窗棂和玻璃都被卸了去。那些洞开的窗眼，犹如一个一个张开的嘴，在对着我们，或者时间，沉静的表述着什么。瓦上的龙骨看起来还能经得起风雨，但向东的一段，中间有一截已经裂开散落，向天敞开了一个口子。而学校多处屋檐的瓦已经坠落下来，几片光秃秃的椽子横在檐头，晒着阳光，现出老朽的斑点。我们听着自己的脚步，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们是那么微小，那么无力，曾经的豪言壮语，在面对落荒的母校，我们像每一个过客一样，除了暗自或明里表达一些感慨，对现状一样表现得无能为力。同行的学友拿着相机，从各个角度拍照。我却不忍再看，母校已经荒废，就像远离人间的一个历史记忆。墙上的各种标语还在，我们的诺言如同谎言。但那些美好的记忆，就像日不落的祈望，会伴随我的生命，让我们的生命装着荒凉，寻找春天，寻找每一种生机，向生命和经历致敬。我的灵魂会随着这块大地上生活的人们一起起落，一起忍耐，一起苍老，老成瓦砾上的一角碎片。生命就是那样，我就是那样，我的母校，收藏了我青春的地方，我生命里日不落的地方，我永远年青，永远年青的向着你，哪怕这里只剩下一株青草，我也是那滴在你面庞上悄然滑过的露珠。世态炎凉，大地静寂，我满怀怜悯的来过，我的胸腔里已满是风声鹤唳，我的母校。
        2010  6  6

[ 本帖最后由 zhenzhen 于 2010-6-16 15:41 编辑 ]

zhenzhen

我好爱这些细节，跟着你的描述，历历在目，就像在看一部默片，同时泛起自己记忆中无数类似的场景。

另外，你怎么能一下子写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