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小镇,水忽然多了起来。屋前房后,还有街头巷尾,总绕着一汪汪或通或断、清澈碧绿的池水。池塘有大有小,形状也顺势天成,就是街道也是仄仄的,青石铺就。若不是居民那北方人特有的洪亮的嗓门、粗犷的身材,初来乍到,还真以为置身于江南小城。
小镇的南面,毗邻着一条闻名遐迩的大河。过去久远的岁月里,每年的秋天,大河汛期如约而至,总有黄黄的河水漫延过来,淹了居民赖以生存的房屋和田地,人们称之为“涨秋”,岁月久了,也不知何时,“涨秋”成了“张秋”,也就有了小镇的名字。过了秋天,河水退去,却留下一汪汪的池水,泥沙沉淀下去,水就清澈透明了。同时留下的还有随河水而来的鱼儿,于是便有了捕鱼维持生计的人。
有了鱼,就有了鱼的各种吃法,蒸烤糟煎,各有独到的风味,而最具小镇特色的,就是炖鱼,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张秋炖鱼”的。小镇里,以卖炖鱼为生的户家,在“炖鱼”二字前冠上自己的姓氏,便成了自己的招牌——李家炖鱼、张家炖鱼……,外来人到了镇上,以为吃到的,都是正宗的张秋炖鱼。其实,镇上的人心里最清楚,货比三家,“正宗”里面的“正宗”是赵家炖鱼。
在小镇,赵姓是独门独户。中国人讲究的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岁月沧桑百余年,“赵家炖鱼”的招牌一直挂下来,没有第二家胆敢冒这个牌。现如今的赵家,也不知是几世的传人,人丁不旺,一家三代三口人,就居在青石街的拐弯处。临街三间门面房,就是他们经营生意的小饭馆,隔街正对着一个镇里最大的池塘。一块木板用毛笔写着“赵家炖鱼”,斜斜地钉在池塘边上的老柳树上,算是招牌。
赵家老汉,已经七十多岁,平时最喜的就是钓鱼,柳树荫下,佝偻着腰坐在马扎上,面前垂下一只鱼竿,嘴里噙着烟袋窝,眯着眼睛看水面的鱼漂。鱼漂一动,老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身子却不动,一抖手腕,鱼不见如何出的水,却早已拎到了他的手中,转眼又被他扔进身旁的小桶里。一天下来,钓的鱼虽说也不菲,但要炖上卖,还要靠自己的儿子。
赵家儿子,已经是不惑之年,一身古铜色的肌肉,撑起船来巧如水蛇,撒起网,恢恢乎疏而不漏。几十斤的鱼,加上两腿泥巴,就是他一天的收获。这赵家儿子也是当了爹的人,赵家孙女,刚刚十五岁,甩着一根大辫子端菜送饭,忙前忙后招待客人。指望了她,这百年的小店才能开张。
赵家炖鱼吃了百年,百年吃不厌。镇里人说,他家有祖传炖鱼的秘方。秘方的配法,外人当然不知,时间久了有人也探听出个一二,比如有八角茴香之类的。这些炖鱼中眼见的大料,有好事者竟也试图证实之,赵家老汉嘿嘿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于是,人们更是猜猜测测,传得神乎其神,方圆几十里没有不知道赵家有独家秘方的。
近几年,旅游突然热了起来。张秋小镇,有运河故道从中穿过,曾经商贾云集,也留下了很多遗迹。再加上政府在镇北推起来土岗子,借古典名著中英雄打虎的名声宣传出去,每到节日,街头巷尾一时也游人如织。好事者特意提醒老汉:游人来了,吃得就是地方风味,赵家炖鱼是咱镇的一绝,你家不能总是一天三锅鱼,应该多开几家分店,雇些人,最好找几个东北来的小姐陪酒,这样一定能发大财,当然秘方你自己握着。赵家老汉想了想,在鞋底上敲了敲烟袋窝,说,那我就没有时间钓鱼了。好事者摇着头走了,见了镇里人就说,守着摇钱树受穷的命!钱能扎手?要是有了钱,十五年前儿媳妇也不会难产大流血死了,让女娃从小没有了娘!
赵家老汉不发这样的财,别人就动了发这财的心思。有一个年轻人,也是祖辈炖鱼的,终于鼓足了勇气,提着厚礼,来找赵老汉拜师学艺。好事者偷偷警告老汉:你家的炖鱼兴盛百余年,指望的就是你家的秘方,被别人学了去,以后的生计还怎么维持?老汉笑了笑,啥话也没有说,年轻人的礼照收不误。所谓秘方,就在赵老汉的脑子里,老汉不说,就让年轻人看炖鱼的全过程:选什么品种的鱼,还有鱼的大小,怎样鱼的内脏才去得干净,配什么样的料,炉子里面掌握什么样的火候,在锅里炖多久的时间。年轻人看老汉炖鱼的过程不过如此,并没有传说中的神奇,开始心中还疑惑赵老汉没有倾囊传授,等三天后,当着老汉的面,炖出和赵家炖鱼别无二致风味的鱼来,才相信自己得到了真传。有了一,就会有二、三……,不出几个月,就有十几家向赵家拜师学艺得了真经,在镇上、土岗路边开起了炖鱼名吃店,生意红红火火,都窃喜日进斗金成了真。好事者摇头叹气,可惜赵家祖辈几代人的心血。慢慢地,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赵家再也没有了秘方。就连那十几个拜师学了艺的人,也渐渐对赵家老汉不恭起来,且不说过年过节也不按规矩送礼,就是见了面连师傅也懒得喊一声。
出乎好事者意料的是,赵家的日子并没有因此艰难起来。柳树荫下,老汉照样坐在马扎上钓鱼,眼睛还是眯着盯着鱼漂。赵家儿子也并没有因为老爹把秘方传给外人责怪什么,照样一天两腿泥巴,几十斤的活鱼送到店里。赵家孙女辫子甩得更加动人,加上出落得像一只出水的荷花,有时,让远道而来的一些小伙子竟看呆了,忘记了吃鱼。
更奇怪的是,一年多后,渐渐地,那十几家的炖鱼,失去了原来赵家炖鱼的味道。再打着赵家嫡传的招牌,客人也不认这个账,十几家炖鱼店竟然逐渐冷落起来。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赵家还有别人没有学去的秘方!但,赵家怎么能保持百年不变的炖鱼味道呢?而别人仅能保持一年有余?镇里人百思不解。莫非是他家的水独特?但人人都知道,镇里的水池池相连、一脉相通,古老大河来的水怎能厚此薄彼呢?各种猜测纷纷而起,不多时,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赵家有更加神秘的秘方!
好事者按奈不住好奇,也出于公心,直截了当地找到了正在垂钓的赵家老汉,“你们赵家的炖鱼,已经成了市里的传统名吃保护品牌,也是我们镇旅游业的一块招牌。这炖鱼已经不单纯是你们赵家的事。你就一个孙女,你儿子也无心再娶,将来你和儿子不在了,孙女再嫁到外乡,我们镇上的炖鱼岂不失传?你家的秘方再也不能保密,你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我负责和乡邻商量”
赵老汉收起鱼竿,猛吸几口烟,说:“我要是想不到这一点,又怎么能把自己祖传几代的‘秘方’一点也不保留地传给十几个人呢?我还不是希望万一以后我们赵家没有了人,这百年的名吃能传下去?给咱镇里争个名、给后人留一个摔不破的饭碗?”好事者不信说,“一点也没有剩?他们的炖鱼一年多的时间都变了味道,你还有啥话好说?”
老汉说,“其实我赵家并没有什么炖鱼的秘方,无非是选新鲜的活鱼,大料用得足,火候掌握得好。从我记事起,我爷爷,老爹炖鱼从来就没有避过人,也没有特意教过下一代如何炖鱼、留下什么秘方,可是这百余年别人竟学不去,慢慢就被人传说成了有祖传秘方。
“这十几家后生炖的鱼,我不用溜达,也不用看,也知道变了味道的原因。买卖大了,钱挣多了,一是老河里来的鱼不够用,就用了其它品种的鱼,连鲜活都不讲了,去除内脏时也不讲究个干净。二是配料上能省就省,这鱼还能浸味?再者火候上也等不急时间,就匆匆出了锅,连鱼骨也炖不绵。你说,这炖鱼的味道能不变?以诚为本应该是做买卖的本份,难道也成了我赵家不传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