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祭

齐眉棍

一

　　这里真安静，连阳光也被浓荫托起。浓荫留下一条长长的墓道，把历史和我拉近到只剩下一箭之遥。这一箭之外，就埋着一位三百年前叱咤江南的抗清名将——张苍水。
　　在浓荫下，我静息聆听，能听到有铁索的互击声在墓道里空空地回响——“亢啷”，“亢啷”......眼前徒现一条青衫男子，他面貌清癯，一步一步，绊着沉重的民族枷锁走上了凤凰山下的斩台。面对死亡，他那样坦然，环视了一下四周，留下一句遗言——仅仅三个字；
　　“好——山——色！”
　　好，山，色——字字千钧！
　　这三千钧的力呀——突然把肃穆变作了苍凉，把柔美凝成了刚毅。
　　此刻回眸。
　　再打量起这个熟悉得已不能再熟悉的杭城，我竟然惊异：概念这一角天地两千二百多年历史际遇的已不仅仅是这西湖的山水，而这山这水却因掬起了一抱人文的清泉而变得更加灵动感人。

二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
　　轻轻打开古城的历史，时间的指针刚刚起步于二十二个世纪前的秦朝：秦朝的西面有一个咸阳，咸阳的北方有一座骊山，骊山的脚下有一片宫殿，宫里住着一位始皇；这个雄心勃勃的男子花了十度春秋夷平了六国，而在中原的龙椅上坐了没几天又忽言要去江南访求仙方。路是没有，可只要大手一挥，他的戍卒就从苏州直通嘉兴开出一条大路；河也没有，可只要大手一挥，他的戍卒又从太湖直通余杭挖出一条大河。十二抬的大轿支扭支扭地压过大路；十二乘的龙船又咿里哇啦地吹过大河，始皇帝亲临了他一统下的钱塘。当时的西湖还是钱塘江口一个波涛出没的海湾，而潮汐似乎在那时就已懂得向天暴怒。原以为凭他无所不慑的威严和他无处不在的戍卒可以战胜一切，而在自然的嘲笑声中，一代君王却也不得不变色于水波之“恶”而灰溜溜地求在“狭”中穿渡，之后到了禹陵就打道回府。
　　始皇帝毕竟没有成为他梦寐以求的“始神仙”，连他同样梦寐中的万世江山也在他儿子的小手中断送给了一个“流氓”。对此我突发奇想：三百年前数度翻滚于潮汐之间的张苍水是否也曾同我今日一般朝着咸阳的方向点指耻笑，耻笑他之所谓 “亲巡天下”； 耻笑他之所谓“周览远方”。
　　秦汉相替，钱塘海湾渐渐成湖，在高祖休养生息和东汉光武中兴平静的吐纳声中，波涛似也轻轻地归于平静。然而武林山下的钱江潮仍是一把霜刃——他敢怒敢笑；孕育着一股不屈不挠的暗流在地狱里冷眼旁观着地面上的那个时局。终于有一天，在南朝萧齐的弊政下燃起了钱塘唐寓的起义；几乎与此同时，西泠桥下又出了一个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青楼女子……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
　枝萱草凤钗头。
　　　　　　　　　　　　　　　　　　　　　　　　　（出处佚失）

　　不见西湖在借名“西子”之前就已被名山美人装点出一个温暖恬静的理想国度。为了她，江南百姓真正用历史来证明了：他们不惜用犬牙磨刚拳，不吝以屠刀试头颅！
　　淤沙把钱塘江逼仄得越来越窄，钱江潮却咆哮得越来越高——西湖把一切看在眼中，她不忘：她始终是钱江潮的女儿！这是一段因缘，这因缘给西湖的柔美中注入了一笔刚毅。五代吴越国王钱鏐就用这一块大大的刚毅筑起新城五十里，罗城七里，子城九里，造就了一道“百步一敌楼，足以言金汤之固”的军事防线。而这道防线的实际意义还远不止此，正是自吴越始，这城防的背后又清晰地凝固起一座反民族压迫反集权统治的无形铜墙。正是在这铜墙腹中滴进了方腊之血；正是在这铜墙腹中归结了水浒之梦；甚至也正是在这铜墙的一隅摄录了白蛇之灵。

三

　　决非巧合——自辽宋始，每次北方少数民族南下荼毒中原，总会在两个地方遇到几十年不屈的抵抗，这两个地方一个叫作“岭南”；另一个就是“浙东”。作为浙东的心脏——杭州，至今还带着三位民族英雄的灵魂在不停地搏动。他们的血肉也已筑入了这铜墙化作了三块坚实的城砖：一块叫作“岳飞”；一块叫作“于谦”；一块就是眼前墓碑上的那四个堂堂正正的正楷大字：苍水张公。

　　　春云漠漠雨疏疏，小艇冲烟入画图。
　　　除去淡装浓抹句，更将何语说西湖。
　　　　　　　　　　　　　　（宋／武衍《正月二日与菊庄汤
　　　　　　　　　　　　　　　　伯起归隐陈鸿甫泛舟湖上》）

　　在传统的美学范畴中，我们的习惯总是把美分割成两个对立的界面：柔美与崇高，殊不知当人们站在西湖的和风中仰面猛撞见一块冷峻的山岩时，滴落在苍水先生墓前的那滴眼泪里也饱蘸了民族情感的韵脚。张苍水同岳飞一样是一名战士；张苍水同岳飞一样又工于诗词——这样的诗人不能不是战士；这样的战士不能不是诗人。五次入海，招揽反清之洪波；数渡长江，运筹复明之大计，这“义帜纵横二十年”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部宏伟的史诗。张苍水身上体现的正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英雄史诗的共同归结——想起了项羽的《垓下歌》；想起了岳飞的《满江红》；……
　　我惊讶地发现，这几位古人的绝唱最终竟都归结为三个字：
　　好——山——色！
　　多么熟悉！
　　字！字！千！钧！
　　这三千钧的力，压在每个钱塘儿女的心头，逼出一声声凝重的呼吸！此刻我就站在历史的面前，阳光也在这肃穆中放慢了脚步，于是耳际天地间这呼吸声就变得更加清晰。我知道，这里面不仅沉淀下了一个血肉的躯体，更在于升腾起了一个民族的灵魂。钱江潮不也是灵魂在赶路吗——也许不只是伍子胥。
　　站在这方安详的土地上，那一百米的神道把现在和过去压缩得很紧很紧。正因为近了，人不觉又有些惶惑：如果说自然对杭州格外垂青的话，历史则为何将她安排在悲剧的尾声。不见那残破不堪的雷峰塔下归结了多少个旷古的好梦：五千年间，在几多烟嚣尘喧的日子里，这里出现的“绿岛”最多；这里落幕的悲剧最多；这里埋藏的忠骨最多；这里孕育的新梦也最多。没有希望则生命也终将乌有。雷峰塔轰然倾塌的那一刻，几乎被失败磨平了棱角的百姓蓦的又看到了一道白光将云霄冲破！人们流泪最多的，是悲剧的尾声；人们思考最多的，也是悲剧的尾声！这里历代的文化思想家们，在痛历了历史的残酷之后，又不得不倾服于历史的公平：
　　是啊，历史是公平的——这公平，三分出自对西湖山水的怜恤；七分出于为钱江古潮的感动；
　　历史是公平的——站在凤凰山上，身后已是一段残破的风骨；眼前仍是一碧温柔的湖光。

落枫

我就喜欢你这句话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

我也最忆杭州。

齐眉棍

原帖由 落枫 于 2009-1-3 20:21 发表
我就喜欢你这句话 　　“忆江南，最忆是杭州。”

我也最忆杭州。

那就把别的文字都删了，只留下这句话。
糟了，这句不是我写的。哈哈。

乌鸦扬名

先生，好文采！

齐眉棍

原帖由 乌鸦扬名 于 2009-1-4 12:01 发表
先生，好文采！

既非先生，也非后生，中生也——晕，“中生”好象是骂人的话。

zhenzhen

我一直觉得西湖不仅柔媚而已，而且是有风骨的。湖边的岳坟，也是我喜爱之处。

欧阳杏蓬

学习!

落枫

原帖由 zhenzhen 于 2009-1-5 11:58 发表
我一直觉得西湖不仅柔媚而已，而且是有风骨的。湖边的岳坟，也是我喜爱之处。

真真啊，我和你一起去看苏小小墓好不？

齐眉棍

原帖由 落枫 于 2009-1-5 14:30 发表


真真啊，我和你一起去看苏小小墓好不？

上大学的时候我每年去慕才亭。

zhenzhen

就像个圆圆的馒头，而且是用水泥做的，一望便知是赝品，煞风景之至，故兴致索然，不如不伪造此墓～

落枫

原帖由 zhenzhen 于 2009-1-5 15:13 发表
就像个圆圆的馒头，而且是用水泥做的，一望便知是赝品，煞风景之至，故兴致索然，不如不伪造此墓～

那就去看荷花，夏天的时候约你啊

zhenzhen

我想没问题。

落枫

原帖由 zhenzhen 于 2009-1-5 17:32 发表
我想没问题。

不知道我看荷花应该是什么颜色的。

歪嘴和尚

原帖由 zhenzhen 于 2009-1-5 15:13 发表
就像个圆圆的馒头，而且是用水泥做的，一望便知是赝品，煞风景之至，故兴致索然，不如不伪造此墓～

隐士1978

原帖由 乌鸦扬名 于 2009-1-4 12:01 发表
先生，好文采！

同感！

歪嘴和尚

原帖由 隐士1978 于 2009-1-6 08:56 发表


同感！

又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