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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11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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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弑弟
嬴政可以将嫪毐委托给李斯照顾,但是太后赵姬这边,却只能由他来亲自料理。自从嫪毐兵败被擒之后,赵姬就一直被软禁在雍城大郑宫内,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两个年幼的儿子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们成日嬉戏打闹依旧,浑不知道天已经塌了。他们偶尔也会问起阿父怎么不在,赵姬总是含糊应付过去,转头却已是泪如雨下。
廿载荣华今何是?仿佛南柯一梦中。过去的得意和欢乐,已是那么遥不可及,似乎从未发生,却又更惨过从未发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显摆自己尊贵的同时,却又假模假样地对自己的尊贵加以抱怨叹息。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这样活下去,又怎会想到将有今天的情形出现?暴风雨必将来临,谁能救她?谁能救她的两个儿子?谁能救嫪毐?没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难免会遭遇种种背叛。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笑。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耻。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怜。而有些背叛,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赵姬的背叛,不同于宗室的背叛,也不同于成蟜的背叛。惟有赵姬的背叛,能够击碎嬴政的心。毕竟,赵姬是他的母亲,是生他的那个人,是养他的那个人,是必须爱他的那个人。
然而,也正因为赵姬是他的母亲,嬴政才会格外愤怒。他已经在自己的冠礼之上,让赵姬出尽了丑。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郑宫。嬴政还是来了,他面对着他的母亲。他以怎样的身份降临?是作为秦国的国君,还是赵姬的儿子?是作为复仇者,还是债权人?
看着赵姬那日渐衰老的容颜,嬴政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嬴政伤心的是,赵姬居然那么害怕他。赵姬蜷缩着,眼睛里含着泪水,像是一只受到惊恐的小动物,乞求他的保护,乞求他的怜悯。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和残忍,即便他是秦王,却也无法万能。他既想爱她、怜她,却又想狠狠地报复她、伤害她。而这两种行为,就像鱼和熊掌,岂可兼得?
武士已经把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儿子带了过来。两个小男孩很是害怕,哭着要向赵姬奔去,却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着两个男孩,苦涩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问赵姬道,母后,当年的我有这么漂亮吗?
赵姬颤抖着回答道:这两个粗陋小儿,哪里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干了,嚷道:阿母,你撒谎。你说过,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赵姬走过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训道,叫你胡说。
男孩哇哇大哭。赵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无忌,母后何必动气。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这张脸混饭吃。嬴政又问男孩道,多大了?
六岁。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岁。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说过,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时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赵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说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铁青。赵姬吓得赶紧跪下,哀求嬴政饶两个孩子的性命。嬴政不为所动,手一挥,武士拎起两个小男孩,塞进布袋,捆好。武士举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掼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开始,布袋里还有动静,后来便沉寂下来。再到后来,从布袋里沁出血迹,越来越多,地上血红一片。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要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他们不到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暴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干嚎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肉剜骨,将肉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4、狱中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嫪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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