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艺术海洋的宝石
――记余杭区博陆“敲鼓亭”艺人陈宝石
鼓,一声震魂的低吼,随着遥远的京杭古运河缓缓袭来。圆润而嘹亮的笛声伴着宽广而雄浑的锣声随风飘绕,苍老的二胡与婀娜的琵琶合着节拍尽情跳动,我的灵魂开始在这苍茫古朴的旋律中沉浮。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古镇经过音乐的洗礼变得轻如烟袅,辽阔的田野像多情的少女,舞动似霞的裙带,强劲的鼓点从天边直逼心窝,浑厚的锣音如神咒直罩天灵。丝丝缕缕的丝竹冲破锣和鼓的刚强,阴柔而婉转的伸向无极。这就是博陆敲鼓亭,宏大而有气魄,在大气中却又野性峥嵘。十来个鼓亭艺人在晒谷场上围着亭子为我一个人吹奏。他们用爷爷的爷爷用过的乐器演奏着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演奏过的欢乐。
在这十多个艺人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瘦而精干的老人就是陈宝石。一个痴迷于博陆“敲鼓亭”艺术而为此奉献了一生的民间艺人。他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脸上的皱纹犹如老树的年轮清晰可见。那是个积累了无数酸甜苦辣,沉淀了75个春夏秋冬的笑容。演奏中,他闭着眼熟练的拉着二胡,合着节拍轻轻甩头,沉醉其中,逍遥不已。他那敏锐的耳朵总能在浑厚而浓重的乐曲中捕捉出几个掉拍、走调的音符,然后给演奏者投去会意的微笑。这微笑犹如陈宝石的为人一样,和蔼可亲,严格认真。
演奏结束,我点了根烟,随他边走边聊起来。烟雾中,我仿佛随着他回到了一个个难忘的历史记忆中。博陆“敲鼓亭”,形成于清朝嘉庆年间,距今已有近200年的历史,是民间音乐爱好者在业余组织演奏时形成的一种音乐表演项目,乐队由十多名艺人组成,主要参加当地庙会、庆丰收及节日庆典等活动。器具分丝竹和打击两大类。丝竹有箫、笛、管、胡、弦、琴等,打击有鼓、锣、钹、板、铃、角等。乐队中间有一活动亭子――“鼓亭”。“鼓亭”形状似古式亭榭,亭顶六角正檐镶嵌金龙,亭柱为四根盘龙圆柱,下有六角形底座,周围雕刻各式人物图案,并有花窗栏杆,古朴而典雅。演奏时,“鼓亭”既可以存放各类乐器,方便艺人更换使用,又是一个重要道具。乐队艺人用杆子挑着“鼓亭”踏街巡演,其乐无穷。当地老人对这些乐器怀有很深的感情。表演时乐器相互配合,什么正八板啊、花八板啊、快乐板等,能奏出各类曲调,配上传统戏曲或民族歌曲,很清脆动听!这是全国绝无,博陆仅有的。
陈宝石与其他艺人的相似之处是,他们同属社会传承型,都能熟练掌握自身特长的民间艺术项目。不同的是,陈宝石还是一位出色的原始曲谱“翻译”艺人。他天生一手好字,一个死记性。他脑子里的曲谱,如京剧、越剧、锡剧等等,可连唱整天,不唱重词儿。陈宝石除二胡外还会演奏金胡、笛子等多种乐器,个个驰骋自如,实在是当今不多的“宝石”了。陈宝石的成就,自然要归于生他、养他的运河,更应归功与他的父母给了他坚强的意志和旺盛的艺术创造力,使他后来经受住了历史的折磨和打击,度过了艺人最为悲痛的曲折经历。正是这种特殊的生命根基和生存历程,使他沉浸民间文艺的大海,吸取坚韧的意志、昂扬的精神和不息的生机。他的整个生命,已孕育成一本值得探讨、解读、研究和抢救的大书,尤其是一部鲜活的、厚重的传奇故事。
如果说杰出的文艺家必有天赋,那么,陈宝石也是具有遗传天赋的民间文艺杰出传人。宝石小时候读书不多,但他聪明过人、记忆惊人。他的记忆又总是与戏剧、曲谱、歌词联系在一起。只要是他听过一遍的戏剧,就能记下来;只要是他看过的书,就会过目不忘;只要是他听过的歌调,就会原版原味的哼出来。
1944年腊月的一天,是陈宝石难以忘记的日子。就是这天,命运之神将他带进一个古老奇妙的艺术世界,使他后来成为一位业余的民间艺人。那天中午,宝石随着大人去赶庙会,看到几位老艺人挑着“鼓亭”吹吹打打在演奏“敲鼓亭”曲目《老八板》。他不仅被乐曲中铿锵有力的鼓声、锣声所吸引,而且还迷上了优美动听的二胡。就在那天之后,他东凑西省的攒了8毛钱,瞒着父母买了把二胡,也就是这把二胡将他的一生与“敲鼓亭”艺术紧紧的绑在了一起。为了学艺,他利用课余时间三天两头的往几位老艺人家里跑。宝石聪明伶俐,勤奋好学,深得各位老艺人的喜爱,从跟听到跟唱,再从跟唱到跟奏,二胡演奏水平日趋成熟。可是,宝石对艺术的追求却始终得不到满足,他在基本掌握二胡演奏技巧后,又开始迷上了“敲鼓亭”中笛子、琵琶等其他乐器。读完初二,他与父母一起在村里开了酒店。当时已深深迷恋“敲鼓亭”艺术的他无心经营,成天拿着二胡、笛子等乐器拉拉吹吹,懒得招呼客人。父母因此开始反对他搞乐器,规定宝石负责在柜台收银。正是因为父母的反对,给了宝石一个更加充分展示艺术天赋的机会。陈宝石人在柜台上,可是心早已飞回他迷恋的艺术旷野。忽然有一天,宝石在一名老艺人家中发现了几本手写曲谱,仔细一看,与其说是曲谱还不如说是“甲骨文”。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瞒了“§﹡&*&……”等符号,符号下边配有“咚咚呛,咚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呛……”等字。正在宝石不解时,老艺人和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宝石啊,这是咱老一辈艺人留下的曲谱,现在能看懂的人不多了,这些曲子估计是要绝种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从那时起,宝石开始苦心钻研“敲鼓亭”曲谱。他先是在老艺人的帮助下,将原始曲谱上的每个符号用乐器演奏出来,再用自己在小学里学到的简谱知识翻译出来。渐渐的他已能独立看懂并演奏原始曲谱。为了将这些优美的乐曲全部翻译成简谱,从而使更多人能看懂并演奏,他在柜台上不再摆弄乐器,而是专心致志的一字一线的开始翻译。经他翻译的简谱有《敲鼓亭梁曲谱》、《老八板》、《正八板》、《花八板》、《江南丝竹联奏》等四、五十支曲子,其中多数为《春江花月夜》、《姑苏行》、《梁祝》等京剧、越剧、锡剧。每张曲谱都规范工整,谱上分声部、分乐器、分节拍都有详细注明,从此,“敲鼓亭”艺人开始了简谱时代。
1968年隆冬的一天,寒气逼人,宝石正坐在火笼边烤火。突然,一群红卫兵上门破四旧,不由分说,要他交出各类乐器,并将祖辈留下的老“鼓亭”背到大队部化为灰烬,还给宝石定了个“懒汉”的身份,只差没拖到街上批斗。宝石气得一天没有吃饭。他蹲在运河边黯然泪下,将没被红卫兵搜出的二胡,那把花了他8毛钱的二胡狠狠的丢进了运河里。看着渐渐流远的二胡,宝石心痛万分。他想,今生再也不会有机会演奏“敲鼓亭”了……。
粉碎“四人帮”后的1978年,拨乱反正。当时,陈宝石已在余杭一家丝厂当会计。突然有一天,他发现厂长和几个员工在院子里搭了个台,台上放了各式各样的乐器。当他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乐器,看到那堆乐器中有他心爱的二胡、笛子时,心跳开始加速。但是,早已伤心痛腹的宝石,迟迟不敢跨出办公室,只是透过纱窗默默的望着它们。厂长陆续叫来了一溜人试奏,可是都一个个红着脸退下台来。靠在门边的宝石,虽是心里痒痒,但不吭一声,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重要的宣传工具是不会让他搞的。正在这时,厂长的目光投向了他:“宝石,你来试试看!”很显然,厂长已经很不耐烦了。与其说是邀请,倒不如说是命令。宝石不敢推辞,他起身走到台前,紧张而又沉着地拿起二胡调了调音,出手便是一曲让人肝肠寸断的《二泉映月》,台前立刻响起一片掌声。人群中由人大声喊道:“行啊!宝石,以前只知道你会拨算盘,想不到你小子还会拉琴”!厂长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一拍大腿:“妈的,陈宝石,就你拉,今天晚上就给我拉”!这天晚上,厂里的院子挤满了人。宝石初次登场,不负众望,一曲曲二胡、笛子独奏优美动听,绕梁三日。人们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但他们哪能体会,宝石为此付出的艰辛和伤痛!
此后,陈宝石在运河镇领导的支持下,请来雕刻老艺人,按照记忆重新制作了“鼓亭”,并将原来“敲鼓亭”的十多名艺人逐个邀请回来,重振旗鼓,巡街演奏。“敲鼓亭”这一民间艺术获得了新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神州大地,给广大农村带来勃勃生机。博陆村日渐富裕,电话电视也进村入户了,各种新潮时尚的娱乐场所开始繁荣,但“敲鼓亭”仍生机长存,每当村里庙会、庆丰收、节日庆典,村民们都会自发的上街去观看“敲鼓亭”演奏,都会向陈宝石投去敬佩的眼光。
1994年,陈宝石退休回村。此时的“敲鼓亭”已经在杭嘉湖一带小有名气,来向陈宝石学艺的年轻人络绎不绝。但是,能够真正嗜艺如命的年轻人少之又少,有的嫌学习乐器太累时间太长,有的嫌“敲鼓亭”艺术太土没有市场,都纷纷退缩了,最终留下的不过十来人。陈宝石看在心里急在心头。突然间,他意识到只有进一步改革“敲鼓亭”艺术才能确保这一古老艺术不会凋谢。于是,他一边将自身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学徒,一边根据新时代的艺术市场需求开始新创、改编“敲鼓亭”曲谱,他将《采茶舞曲》、《步步高》、《欢乐歌》、《金蛇狂舞》、《彩云追月》等近三十首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歌曲进行改编并用“敲鼓亭”艺术表现出来,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敲鼓亭”艺术的生命力也进一步旺盛起来。
陈宝石心中有个永恒的遗憾,那就是没有机会到他向往一生却永远无法实现的艺术学校进行学习。他说:“如今国家富裕了,百姓生活好了,从小学习艺术的孩子多了,向我这样的土八路、门外汉是该退休了。我只想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光里尽情的享受艺术,把更多欢乐带给大家,把‘敲鼓亭’艺术传承下去”。
采访结束时天色已晚,我与陈宝石老人匆匆告别。车子出村后经过一片田野,寒风带着丝丝梅香扑面而来。顺风望去,远处有一棵寒梅坚强的立于风中,梅花洁白如雪。我不禁想起陈老和他那些动人的故事。“梅自苦寒来, 香为弓长开”这句诗就象这立于寒风而不倒的梅花,更象陈宝石老人传奇的艺术人生。
[ 本帖最后由 冷杉 于 2007-10-25 10:3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