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札记］杀人的诗歌

细雨风铃

佘慧敏的《扬州鬼》写宋妓严蕊的故事，严蕊因词见名于史，全因那件著名的台州词案。她本是南宋浙江台州的一个营妓，虽然色艺冠绝，过的其实是悲惨的生活。概因营妓，供军士共享发泄性欲者，和现代的“慰安妇”是一个意思。此制度始于汉，历六朝，唐宋不绝，滥觞者就是那位“雄才大略”的武帝。营妓地位待遇低下，自然不能像现在的超女一样进行选拔赛，多由获罪者妻女担任，由此可以想知严蕊本来的遭遇就颇为曲折。总之，虽然严蕊因色艺之名经常能够奉命到官员的酒席上侑酒劝觞，但表面的风光晏晏并不能掩盖凄惨的事实，因为色艺被更多的军士欺凌恐怕也是情理所当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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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严蕊不幸卷入了唐与正的案子。唐与正，时任台州太守，欣赏她的才艺，常召其赴宴侍酒。周密《齐东野语》载：唐与正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严蕊旋作《如梦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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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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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悦，赏之双缣（两匹锦缎）。历代词选谓此词有清气。可知，严蕊的词是有相当水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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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大名鼎鼎的朱熹官拜浙东提举，而二人素有矛盾，唐与正公然反对朱熹提倡的理学。宋代，提举是个相当大的官职，随时可罢免任下的官吏。台州地处浙东，朱熹正好成了唐与正的上司。恰在此时，传出唐与正与严蕊有私甚至夜宿一室的传闻，怎不让人耐人寻味。宋律，官员可以召官妓歌舞，但不得留宿夜寝，违者律处。朱熹大喜望外，将严蕊抓起来严刑逼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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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场的相互攻讦，勾心斗角，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牵涉进去。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就是这位弱女，却有着铁石般的性格，被朱熹逼问拷打，朝打夜骂，遍体鳞伤，依然不肯承认此事。酷刑之下，委顿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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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律，承认与官同宿不过杖罪。狱卒劝她认罪，严蕊的回答是：“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诬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铮铮铁骨，实在足以让天下所有伪君子道学家汗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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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来看唐与正。在他的陈表中，力辩己冤，却口称严蕊为“贱妇”。严蕊纵死不肯诬陷他人，而在生死关头，唐与正显然不会为了功名前程犯糊涂，为一个营妓所累，所以严蕊被理所当然地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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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闹得动静颇大，甚至传到孝宗皇帝耳中。由于在朝文官集团各方势力的平衡，孝宗让朱老夫子调任滚蛋，由岳飞的儿子岳霖接任。那个虚伪的唐与正并没有幸免，去职。岳霖审气息奄奄的严蕊，命她自陈。严蕊乃作词云，词中的悲愤之情溢于言外，对命运不公正的控诉，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令人唏嘘不已，可谓字字饱含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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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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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件事中，严蕊因才获罪，诗几杀人。岳霖看了严蕊的自陈词后，就“即日判令从良”，严蕊最后嫁给了一个宗室的近亲。她是幸运的，在现有史料里，她是仅有的获得自由的三个官妓当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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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再抬眼看看历史，会发现这样的例子实在很多。诗歌文章成为杀人的工具。几多欲望悲剧一一上演。乌台诗案，苏轼被告发，听闻可能获罪一时惊惧得几欲自尽。自朱老夫子倡理学始，后代明清，倡天理灭人欲，对人的思想精神禁锢犹深。厂卫横行，文字狱层出不穷。方孝孺被朱棣灭了十族，“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的作者掉了脑袋，沈德潜因诗戮尸，《鹿鼎记》提及的《明史》一案，江浙一带更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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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甚者，诗人可谓亲手杀人。唐，青年诗人刘希夷写出“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的佳句，其舅宋之问极爱，私求之，刘不允，宋乃遣奴以土囊将其压死。大唐诗人排行榜探花白居易，一诗逼死关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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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氏，徐州名妓，被徐州守帅张愔纳为妾室。白居易出游时曾宴于张府，对关盼盼的歌舞留下了深刻印象。未几年，张愔病逝，葬于洛阳。众人风流云散，独有关盼盼守在徐州旧宅燕子楼中，一过十余年，不肯改嫁。曾自作三首《燕子楼》，写自己孤独凄凉的独居生活，广为流传。白居易听说后，感慨往事，于是和作三首，却又暗讽她不能殉夫追随张愔于地下。最露骨的，是他写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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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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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盼盼接到白居易的诗后，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别无选择的她最终绝食旬日而死。死前，留下这样的诗及残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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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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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不识冲天物，漫把青泥汗雪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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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盼盼的死讯传到白居易耳中，他震惊不已，后悔莫及，只能将关氏的尸骨葬于张愔墓侧。晚年时，他将追随身边的侍姬樊素和小蛮遣散，是否因为想起了关盼盼的悲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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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传下来的诗歌，某种程度上成了杀人的证据。前代的汉，哀怨的《孔雀东南飞》述说的不就是一个杀人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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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最具危害的，当属大权高位者日益膨胀无可遏止的欲望和野心。一己之私，累及多少生命。金主完颜亮立志踏平江南，且看他写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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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海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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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便是采石矶的百万尸骨成河，血流漂杵了。无论功成与不成，总是万骨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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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呼！鲁迅先生说，历史满本写着吃人二字。诗歌亦不能幸免！你的背后，又洇积着多少斑斑血痕！

[ 本帖最后由 雨做的云 于 2007-2-24 11:31 编辑 ]

雨做的云

楼主学的文学专业吗?
很有研究哦....

细雨风铃

谢谢云斑斑.确实是中文.近年来已很少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