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啸且徐行

－在路上－

记得当年初听《锁麟囊》，看情节波谲云诡，只顾咋舌，倒像自己成了戏中人。而今再听，真是看戏了，去行云流水的唱腔里看幕起幕落悲欢离合，花一样的美人梦一般的遭遇，那荡气回肠的吟唱，美轮美奂的水袖，是越听越有味，越品越有韵。

大幕拉开之处，两顶彩轿相杂一处，在这小小的春秋亭，两个女孩追寻自己的梦想而去。一样的梦想会不会有一样的人生？富贵要纳妇，贫穷也要娶妻。今日的辉煌平淡引导不出他日幸福的归属。京剧《锁麟囊》讲的是贫富两个新娘因雨相遇，富者以嫁妆锁麟囊相赠，而后贫者发迹又周济落魄富者一家团圆。岁月让我明白幸福的不可期性，可是两个浸在梦里的女子，在花轿交错目光交错中却有了种种忐忑。

《锁麟囊》是中国式的善有善报的故事，整出戏，除了教人行善的唱词，也就只最后那一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是真正的人生。其他全都是编剧剥给我们的罂粟壳，安慰实际生活中难以实现的情怀，起码，在这两个小时的他人悲喜之后让我们笑着走出来。最喜欢里面的两句唱词：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我正不足他正少，他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说得好，人生莫过如此。听罢《锁麟囊》里那一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大约不会再想世事浮华。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平常中的平常。古往今来，恩恩怨怨，因果报应的典故不计其数，或许循环确是有的。

都说梅派旷世，星眸流转。但我觉得绝尘端雅的唯有程派，中规中矩里，透着刺骨的苍凉。爱程派，便始于玲珑剔透的《锁麟囊》，始于留连娇俏的“春秋亭”，始于恸心悟道的“一霎时”。程派的唱腔很特别，以气带韵，真是芳草满襟，半颓楼台，一壁残照，怎一个愁字分明。从此爱上程砚秋，一发不可收拾。而首演于1940年的《锁麟囊》在声腔艺术上的成就在程派剧目中独居魁首，妙词佳句层出不穷，段落结构玲珑别致，情节设置张驰有度，富于节奏。唱腔忽而雾里看山，忽而春光明媚，这种华美悲凉的铿锵，真真只有天上才有。比之梅派的华美，尚派的高昂，荀派的俏丽，程派是幽咽的，甚至是孤绝的。那样宛转的诠释，听时总有惊艳的感觉，不明白人的声音怎么可能美到这样？她将京剧一贯的尖细脆响变得温婉绵长，那是真正发自心肺的人间呜咽，顿挫断续而又曲折滑畅。如果说梅派是侯门深户里的大家闺秀，程派就是清雅痴怨的蓝衣玄衫，有种朴素的妩媚。也许，人生的艰辛，命运的跌宕本来就容不得半点造作。
　
对京剧戏文的喜爱由来已久，这种吸引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那是对美的自然亲近，是心中暗藏的一种萌动突然被唤醒后的契合。杨玉环的寂寞在《贵妃醉酒》中含蓄而叩动心扉：“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白素贞的伤情里爱恨交加：“亲儿的脸，吻儿的腮，点点珠泪洒下来。都只为你父心摇摆，妆台不傍他傍莲台。” 梅派的花旦青衣戏相当精彩。但我个人还是喜欢程派特别的启唇方式和顿挫唱法。它像燕子掠水，温温娓娓。看名角唱《锁麟囊》时，嘴的启动相当有趣而美丽。“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这样的韵脚特别适合程派唱法。

青衣是元杂剧与明传奇的“正旦”演变而来的旦行角色，大多是温良，俭朴，隐忍的良家女子。青衣的角色在戏中多数命运曲折，其唱腔不似花旦那样伶俐活泼，天真烂漫。青衣是柔韧的，纤弱的外表下面，有一颗坚强的心灵，她的美丽携带着苦楚。这种苦楚大约正是李商隐笔下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历经命运的磨砺，一个小女孩成长了，出落成洛神、嫦娥。
　　
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戏曲里的故事遥远而让人感怀，也许在故旧中，人生的无常，情义的辗转，命运的跌宕，历经岁月，更触动人心。别人的传奇，焉知不是你我的悲喜？大幕开启，胡琴一拉，是谁的水袖一摆？烟雨红尘，往事敷衍，咿咿呀呀，恰恰是生命的叹息。

《红楼梦》里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戏曲是逝去岁月里的童话，用别样的语言有血有肉地生活，纯真和刚烈总是扑面而来，他们在我眼前咿咿呀呀地唱，我也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和他们一起诉衷肠，照肝胆，称王拜相，闲话渔樵，清新婉丽，壮怀激烈，籍着那音那影，一起追溯自己的前尘往事、流水落花。戏台虽小，天地乃大，那一锅悲欢离合、感天动地的血气，全在了。只是一转头，看到的仍是逼仄的天空和灰淡的墙壁，他们终是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都说写戏文的人是孤灯明月的天才，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虽是满腹柔肠，一腔悲绪，却得了人生的真趣。罢了，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们至少碗里有肉，手中有酒，耳中有戏，也可谓快意平生了。

歪嘴和尚

世上何尝尽富豪。
也有饥寒悲怀抱，
也有失意哭嚎啕。
我正不足他正少，
他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枝珊瑚宝，
安他半世凤凰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