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烟火气。
从1993年到2010年,一个人带着一台相机、骑着自行车,赶在旧城改造完成之前,拍摄杭州的街巷。
拍巷子的这个人叫刘晓伟,是杭州师范大学的教授。20年间,几万次摁下快门后,他攒下了4千张珍贵的老杭州图片。
▲羊坝头,民国时期商家云集,是杭州闹市,有万源绸庄、高义泰布店、百年老店豫丰祥。
1950年,刘晓伟出生在田家园附近。家周围的小巷,交织延伸,小营巷、酱园弄是他每日上学的必经之地。
在老巷、老墙门房子中长大,刘晓伟熟悉蜿蜒静默的小巷,却也觉得平常。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远在河北的叔叔来杭州做客。刘晓伟带着叔叔外出游玩,整日在附近的巷子里走进走出,介绍“毛主席到过的地方”、太平天国听王府……以客人的视角来看小巷,心底才生出了不一样的感受。
打那以后,刘晓伟开始格外留意以前觉得并不起眼的小巷,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天井里的老水井,与悠长从容的巷弄时光。
▲拱墅区的如意里。这户墙门里有几十户人家,都住在二层砖木结构的小楼,因为邻里关系和睦,互帮互助,被评为五好墙门。
上世纪90年代,杭州宣布要在15年内完成旧城改造。这些老巷子,大部分都要被推倒重建,得知消息的刘晓伟,跨上相机,蹬着杭式大杠,带着水,面包或馒头,开始“与挖土机赛跑”,用镜头纪录下就要消失的杭州巷子。
一开始,刘晓伟拿家附近的小巷的试手,路牌标识是他最喜欢拍的。
拍的多了,长了经验,他开始讲究构图与美感。全街景一般要来两三张,两端巷口各拍一次,巷子中间再拍一次。墙门、天井、水井,每个都以不同的角度各拍几张。黑白、彩色,各来一套。
▲下城区百井坊巷,杭州市武林商圈的最核心区域。相传吴越国钱镠为解决百姓饮水之难,在此开凿水井,共有99眼,人称百眼。巷内还有5眼被称为吴山第一泉的水井。上世纪90年代,人们都在自家门外晾晒衣服。
▲还未改造前的河坊街,街面上汽车很少,出行以杭式二八大杠为主,后座上带人是常事,没有交警喊停、罚款。如今,河坊街特色小吃、商家店铺云集,是最能体现杭州历史文化风貌的街道之一。
▲冬日的牛羊司巷,一场大雪后,人们在煤炉上引火。
▲桥西直街上,典型的老杭州砖木式结构住房。现已成为杭州历史文化街区。
刘晓伟最初的“雄心壮志”是,一天怎么着也能拍个几条巷子,越拍越细致后,他才发现,有时一天连一条都拍不完,常常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受拍摄器材所限,刘晓伟多在“小阳天”或阴天拍摄。灰暗的天气,主城区的巷弄墙壁上,到处是红色“拆”字,居民搬到过渡房,小巷空落落的,刘晓伟看在眼里,觉得伤感。
“每拍一条巷子,就是一次告别。像是一个再也不能见面的老朋友。”镜头也远赶不上拆迁的速度,有时碰见小巷,但出门没有带相机,隔几天再来,已经变成了断壁残垣。终究是晚了,刘晓伟总在感叹。
比失去老巷更可怕的是集体遗忘。在整理照片时,刘晓伟发现一张漏网的照片忘记标注名字,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过去,拿着照片询问当地居民,但在此地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早已将它忘记。仅仅隔了三四年的时间,这条小巷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消失在人们心中,这让刘晓伟更觉遗憾。
“一个民族的文化,需要以物化的形态,才能得到更好的保存与延伸。”
六十七年里,刘晓伟一共搬过5次家,4次与水井毗邻而居。田家园,他住了30多年,巷里有口四眼水井;吴山广场的东都司卫巷,是南宋朝廷司法部门所在地,依然有井;过了8年,搬至戴望舒笔下的《雨巷》——大塔儿巷,旧时每户墙门前都有水井;再过6年,搬进鼓楼元宝街,又和老井打了照面。直到最后一次,迁至文辉大桥西侧,水井、老墙门房子,都没有了。
▲刘晓伟
老杭州人的生活,离不开水井。在刘晓伟的记忆里,杭州的水井通人性,冬暖夏凉,夏天可以将西瓜送进井里,做冰镇西瓜;冬天井水冒热气,妇人们围在井边洗衣服。
在他的镜头下,也少不了水井。名井都有记载,更多的无名井全靠双腿跑。出去拍摄,刘晓伟问的最多的是“哪儿有水井?”迄今为止,刘晓伟一共拍摄了杭州的450口水井。
▲位于牛羊司巷内的居民水井。因为钱塘江海水倒灌,西湖水多有淤泥,杭州自古就有向地下饮水的习惯。上个世纪的杭州人喜欢传唱小曲儿:杭州的井呀,多得你数都数不清。大的井,小的井,圆的井,方的井,有名的井,无名的井……我们杭州带井的街名巷名数不清……三天三夜唱不尽。”直到上世纪90年代,城市自来水普及了,水井才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总拍这些老旧的物件,刘晓伟经常被居民误解为“专拍新中国阴暗面的阶级敌人”。有一回,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大爷盯了刘晓伟半天,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质问“你为什么老拍这些破东西?”刘晓伟解释不通,差点被扭送派出所,幸亏他有一张杭州日报的特约记者证,才避免了麻烦。
温馨动人的故事也不缺。一年夏天,拍到一条无人小巷时,刘晓伟在一个墙门房子里发现了一口水井。拍摄时,一个大妈从过渡房回来,取些用品,两人简单的寒暄几句后,刘晓伟蹬上自行车离开。约莫1小时后,刘晓伟才想起胶卷全都落在了井边。那时巷子正值搬迁,收破烂的正到处捡东西,刘晓伟不抱什么希望地赶回去找,远远地就见大妈手中拿着胶卷,守在门边等他。
除了老街老巷,老水井。在刘晓伟的镜头下,还有特定的生活场景。 阿婆在竹椅上乘凉;下午各家各户的木头马桶,都在巷口安静地排队,等着收粪工前来清理;街头露天卖面的小摊,在黑板上用粉笔字明码标价,片儿川只需三块钱一碗;带着留学生走进杭州深处,看水井、看阿婆的三寸金莲……
▲2010年还未改造完的大井巷。旧时杭州的老房子,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家家户户都用马子(杭州人管马桶叫马子)。马子排在巷口,清粪工倒完马子,居民再拿水清洗、阴干。
▲望江门直街的集市,大清早街上卖粽子的早餐店,与来往行人。
▲在红漆标着的“全拆”墙前,阿婆巷中独坐。
从1993年,一直拍到2010年,刘晓伟所拍摄的老巷子照片有四五千张。彩色照片会褪色,底片容易受潮,刘晓伟买来扫描仪,一张张细心地扫描储存好。2005年,刘晓伟将巷子照片整理出书,《杭州老街巷地图》。
9年后,刘晓伟在家中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那头是苍老的声音,操着一口杭州话:“我从小住在元宝街,六十年代下到农村,直到2000年才回到杭州。跟着你书中的照片,我才找到了牛羊司巷的家。”
这样的事情,在刘晓伟拍巷子的20年里,时有发生。那一张张老照片,是很多人的记忆索引。而当时间走到了今天,这一张张老照片也成了杭州这座城市的记忆索引!
✎ 文丨小爷
❀ 图丨刘晓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