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彦祖归你，张岱归我

搭舌头

如果可以穿越回去，找一个人做如意郎君，你会选谁？

我总是被问这样的问题。

然后接下来就会问我，你想嫁给沈从文吗？想嫁给鲁迅吗？想嫁给张伯驹吗？

我好像每次都答不出来，沈从文太细腻，老鲁太大男子主义，至于张伯驹，哎，我觉得自己没有潘素美。

回答不出来，是还有一个暗搓搓的原因——

我的心里有一个人。

他这辈子只考到秀才，之后再无建树；他并不专一，姬妾成群，最喜欢写诗，送给一个不爱说话的妓女；他的晚年潦倒，穿着布衣，吃着野菜，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最后不得不自己挑粪种菜，养鱼养蚕来糊口……

挑着大粪的一双手，曾经泡过这世界上最精致的茶，做过最精致的灯笼，放过最绚烂的烟花，吹过最悠远的管笙……

哎，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啊！嗯，你也许已经猜出来了，这个人，叫张岱。

他和我一样，都有点馋。

到北京要吃苹婆果，到山东不可错过秋白梨，福建的福橘饼要买两个，苏州的橄榄脯也不能放过。到了杭州，你别忘了要去西湖边吃一客鲜玄笋；台州的瓦楞蚶和江瑶柱不尝尝太可惜了；到了山阴，千万别忘了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

那时候可没有某宝，我们可以骑着马去，坐着船去，一路又能多吃好几顿。

我觉得他比我还要馋一点，因为我至少没有为了吃奶油，就养一头奶牛。

不过，我愿意陪着他，每天晚上，在院子里，一边看月亮，一边看挤奶。（画面有点奇怪）

因为，我们要做难度最大的新鲜稀奶油——挤完奶，张岱把新鲜牛奶盛放在盆内静置，到次日早晨，就可见“乳花簇起尺许”。“乳花”就是就是未经加工过的稀奶油。

作为一个热爱奶油的人，我愿意和张岱一起，尝试奶油的一百种做法：

加点米酒，便是《红楼梦》里娘娘赏赐的“糖蒸酥酪”；加点醋，凝结成块，那就是最原始的奶酪（乳饼）；拌入豆粉过滤掉水分，冷却后，就是白莹莹的奶油豆腐。另外，请朋友吃蟹，必须要喝张岱最爱奶油饮品——这是配掺了新鲜奶油的茉莉花茶，听说“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

我觉得这种奶茶，比什么海盐奶盖好喝一万倍。

张家的人都不太能喝，最典型的是张岱的父亲和叔叔。据说，吃了一点酒糟茄子，脸就绯红。所以，张家的人更注重吃，以至于被人调侃：“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


到了秋天，我们会组成全世界最爱吃蟹的cp。选的河蟹，要像盘子那么大，而一双紫螯则如拳头，揭开盖，“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吃蟹的日子选在下午，有点微风，三五好友，每个人分得六只。螃蟹不用油盐，只是清水烹煮，怕冷了，煮一只吃一只。佐蟹的，是肥腴的腊鸭，琥珀色的醉蚶，鸭汤煮的白菜，果品不须多，一碟风栗一碟乌菱一碟蜜橘。最终，以余杭白新米落幕，漱口的是张岱自己发明的兰雪茶。

吃完已是日暮，一个个送走酒醉饭饱的朋友，拱手曰：“惭愧惭愧，再待来年。”

笼屉上还自留着两只，等着赏月。


* * *


王小波说：“一辈子很长，要找一个有趣的人。”

一辈子很长，要找一个在一起开心的人。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这是我外婆常说的话。

道理听起来蛮简单，但做起来太难了。

和张岱在一起，肯定很开心。

因为他实在，有点中二。

八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叫陈继儒的老头。祖父奉为上宾，把张岱叫出来见面，上演一出“家长让神童表演背诗”的日常大戏。陈继儒指着堂前《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的下联是：“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眉公是陈继儒的号，鹿是陈继儒的坐骑，张岱祖父相赠，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老陈骑着我爷爷送的鹿，到我们钱塘来蹭吃蹭喝。

陈老头内心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不过，看在张岱爷爷的面子上，只好哈哈一笑说：“这是我的小朋友啊！”

这个中二少年，夜里睡不着，于是拖着一脸无辜的小奴才（可能是娈童！），跑到寺庙大殿。在大殿里，他像赵文瑄叔叔一样戴上了傩戏面具，然后——开始锣鼓喧天地唱大戏！妈呀这熊孩子就这样吵醒了和尚们，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请大家试想，月黑风高，古庙大殿，烛火摇曳，一群和尚，围观一个陌生人，唱戏。一出唱完，这个少年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呆若木鸡的和尚。

25岁时，他迷恋斗鸡，搞了一个斗鸡社。为了斗鸡，他和叔叔张联芳研究“作弊”方法，在鸡翅膀下面洒芥末粉，据说此法可以让鸡斗志昂扬（我以为下一步是吃芥辣鸡翅膀）。因为听说樊哙是汉代斗鸡名家，张岱和叔叔还专门派人暗中寻访樊哙的后代——拜托，这一千年都过去了，你们张家两个中二到底在想什么呀！

因为斗鸡，叔侄两人差点绝交。因为侄儿经常赢，叔叔老是输。直到有一天，侄儿张岱算了个命，说自己的命盘和唐玄宗相同（你是怎么拿到唐玄宗的命盘的？），而唐玄宗因为斗鸡而亡国，于是张岱决定，就此结束斗鸡社。

斗鸡社是他人生中的n个社团中的小小一支，在这之前，他组织过泡茶爱好者协会、丝竹协会、吃蟹协会等多个社团。在这之后，他还会组织足球（蹴鞠）社、戏曲唱腔研习社、自由行看雪社、灯笼社、登泰山社等等等等。

你问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张岱说了：“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啊，说的就是我，有点小缺点，有点小爱好。


* * *


开心是一种心情，和金钱无关。

对于张岱来说，花五十两买灯笼是开心，养奶牛是开心，喝茶是开心，观钱塘潮水是开心，连科举不中，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人活一世，如同浮萍一般，今日不知明日。既然如此，不如看烟花在幽蓝的夜空中绽放，用雪白的手破开金黄的橘子，泡新绿的茶叶在清水中袅袅一展……或者，和他一起去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但最开心的不是看雪，而是到了西湖，见那湖心亭中，有两个人已经对坐着，黑夜里有桂花酒的滋味，船翁悄悄嘟囔：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啊，吾道不孤，大喜过望。

开心是可以储存的，你相信吗？张岱就这么做了。四十七岁之前，他把每一天都过得开心，四十七岁之后，国破家亡，山河易主，张岱失去了一切。

史可法殉国了，他没有。钱谦益投降了，他没有。傅山搞搞反清复明，他没有。他只是把自己隐藏起来，那个看花赏月的少年，摇身变做平凡的乡下老头，种菜，养蚕，虽然吃的是蔬菜，穿的是布衣，但他的文字里，没有悲痛欲绝，没有怨天尤人，他还是那个张岱，有点中二，会自嘲的张岱。

所以，他才会这样评价自己：

“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著书二十年耶而仅堪覆瓮，之人耶有用没用？”

还没来得及为他哭，已经破涕而笑。


* * *


我想开心的时候，就会读张岱的《夜航船》。建议大家人手一本，这是张老师自己写的维基百科。

对，一个明朝人，写了一本百科全书。

老少咸宜啊。

连序言都写得比别人不俗：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嗯，所以，《夜航船》其实可以取名《张老师和伸伸腿小和尚赌气之后的日常》。

一开始看这本书，你以为是诗歌小词典，天文地理小讲堂，岁时民俗历史八卦天文地理祭祀务农鬼话传说什么的十几卷下来，读到后来，忽然变成居家生活神棍小词典了。

张老师，烤肉的时候往下滴油怎么办啊？

张老师回答：在肉上撒芝麻末。

张老师，吃了大蒜嘴里有味道怎么办啊？

张老师回答：生姜和枣同时咀嚼。

张老师，如果肉不够新鲜怎么办啊？

张老师回答：可以把稻草切成小段，和肉一起煮，臭味就会浸入稻草里，吃起来就不臭了。

张老师，你们明朝没有冰箱怎么办啊？

张老师回答：一层稻草一层枣子，枣子不会被虫蛀，金桔放在绿豆里，金桔不烂。梨和萝卜放在一起，或者把梨把儿插到萝卜里，两个都不会坏。

张老师，怎么治脚麻？

张老师回答：口称木瓜曰：“还我木瓜钱，急急如律令！”一气念七遍，即止。



……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却觉得，愿得开心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就像我外婆说的，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还是开心的好。

文：李舒

via：山河小岁月

冯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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