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卷烟袋

欧阳杏蓬

　　父亲的卷烟袋
　　
　　60岁，父亲戒烟了，我却想起了父亲年青时用过的卷烟袋。
　　70年代末，搞经济，我们县里开始集体种烤烟。我们村里盖了两个烤烟房，能种烤烟的地都种上了。那时，父亲是生产队长，面对大好形势，想大干一场，一时英姿勃发。上面下来检查，公社书记抽的也是没咀的纸烟。书记在村里来回几趟，很多乡亲开始了学吸烟。父亲那时用报纸包着烟丝，吸烟不带纸，直接裁报纸。出工下地带个纸包不方便，揣在怀里三弄两弄会漏。母亲就想了个办法，找了装食盐的薄膜袋子帮父亲装了烟丝和二指大的烟纸。父亲出工下地，不戴斗笠，不穿上衣，裸着上身，只着一个到膝头的短裤。父亲就把那烟袋掖进裤袋里别着，露在外面。乡亲们见了，都说像猪尿泡。喜欢抽烟的见父亲路过，一边招呼，一边就毫不客气的伸手扯下父亲别在腰间的卷烟袋。有时侯父亲毫无防备，还被吓一跳，要骂一两句。然后就就从肩上撂下锄头，剁在地上，拿锄头把子当凳坐了，就开始卷烟，卷好，在舌头上过一遍，密封了，几个人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聊农事安排。大地阳光普照，世界一切安好。
　　收工回来，忙完屋外的活，吃了饭，邻居过来串门，父亲接待，母亲继续忙，洗碗，抹桌子，或者端了油灯到偏房里剁猪草。父亲拿了凳，邻居也跟着拿了凳，走出门槛，到屋檐下或屋外空地坐着。凳子是不能正对着屋檐的，不然，猫上瓦或老鼠翻瓦，瓦溜下来就砸得人头破血流。坐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卷烟。邻居会把荷包里的烟袋掏出来，先递给父亲，父亲拈出一张烟纸卷了，邻居才把烟袋拢到自己胸前，自己卷一支。如果还有旁人，那就接着来。卷烟的时候，他们会谈论烟丝切的粗细，讨论烟纸裁的窄宽。一个邻居说队里黑叔只要醒过来，就烟不离嘴。父亲补充：黑叔就是睡着了点一支烟他也照样会吸。一个邻居说村里的赤脚医生上回到镇里去分药，出门用一张湖南日报卷了一支大喇叭，去镇里五里地，抽了个来回，还没抽完。一席话下来，手里的烟没了。父亲还是保持着他喜欢的坐姿，一只脚搁地上，一只脚提上来，脚板搁屁股下，双手拢着膝盖头，像一只虾。没烟了，他就会张嘴叫我，在窗台上帮他拿烟袋子。
　　80年代后，家里的经济好了不少，父亲仍是用着一个盐袋子做烟袋。母亲也说他：回回帮你洗衣服，荷包里翻出的都是烟丝，大家都抽纸烟了，你也改抽纸烟，省得帮你拈烟丝了。母亲一番好话，父亲却不领情，还是一副严肃样子，虎着眼睛说：你就是翻身忘了本，才过几天好日子，就以为幸福万年长了。当然，末了父亲还会数出几个人名，跟母亲证实，村里不仅仅只有他还在吃卷烟。父亲虽只读了三年书，但是，他还是有远见的人。或许是因为我爷爷曾被批斗收监，给他们留下了一些历史的包袱，在压着他们，需要他们来证明子孙后代是可以出人头地的。但作为农民，唯一可以积攒财富的，只有省吃俭用。农村里的人也常说能攒点钱也是从嘴巴上掐出来的。父亲是一个节俭的人，除了抽一口卷烟外，几乎没有其他的爱好，不喝酒，不打牌，不随意串门，不背后论人是非。他只知道干活，就是在大年初一，他坐不住，也要扛上铁锹下地里翻几锹土，图个好年头。平常日子里，他十几里地，也安步当车，不讲吃穿，不攀比，不讲享受。他存下钱给我们，也只想我们能为他，为爷爷挣回面子。在他心里，我的爷爷是被陷害的。我们也知道，爷爷是被冤枉的。但是，我们不知道，这历史的责任落到我们肩上，到底有多重。
　　90年代中期，我执意中断学业，一个人到广东去寻找工作，独立生活。走的时候，我怕受到阻拦，没有告诉任何人。到了广东后，半年也没有给家里写信。因为当时我混得并不好，生活在深、莞、汕之间漂浮，工作在搞基建、打石头、运沙子、修马路等活计之间晃动，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苦不堪言。后来终于熬不过乡愁，壮了胆子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当时是妹妹帮父亲给我回的信，信里最后写道：自从你离开家后，父亲老了不少，头发都白了。每次看到雁从天空飞过，父亲都要歇下来，双手抱了锄头把子发呆。雁过之后，父亲会将锄头把子横在濠沟上，坐下来，卷一支烟，对着山，抽上老半天。捏着信，泪水夺眶而出。父亲一直是个坚强不屈的人，此刻，却被自己的孩子击溃了所有的美好想法。当时我坐在地上，看着头上的蓝天白云，想着山水凋零的湘南，父亲如一蓬枯草，被秋天的萧瑟融化、带走。很多时候，发呆的父亲，父亲腰里的卷烟袋，父亲脚下荒芜的大地和面前的空山，如一副油画一样的印在我的脑子里，时刻给我警醒。
　　现在日子好了，父亲老了。某一天，父亲发现乳下长了一个指头大的瘤子，去县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不要再抽烟了。六十岁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听了医生的话，回家，就再也没有抽过烟。我们问他：就这么容易戒了？父亲不解地看着我们说：还要怎么戒？戒烟固然好，但想着父亲吃了那么多年的卷烟，还没吃过几天带咀的纸烟，就戒烟了，想起这些内心时常感觉凄凉。昨夜看电视剧《我的丑娘》，我想到了千里之外在乡下生活的父亲。日子好了，按理说，他可以安享晚年了，可是他不。他依然如往年，种着田，种着土，种着烤烟，仍然面朝黄土背朝天，仍然相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在山高水远的乡下，为我撑起了一个家。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农民，蚁民，可是，他坚持了一生，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威严的小民样子，让我们不敢偷懒，不敢奢侈，随遇而安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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