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江 南 梦 寻

帘栊月

（1）   罗罗拉着我的手走在暗沉的青石板路上。

傍晚的天色，朦胧而静谧。抬头，看见淡淡的炊烟掠过路旁木屋的屋顶。原始而古朴的气息瞬间让我迷失。

折过那条长长的木屋巷子，临河而架的石桥上，静静的站着一个人。罗罗一个顿身停住。

那是一个全身素白的女人，长发披在肩头，临风被吹乱了，丝丝缕缕遮掩了脸庞。

罗罗小跑上前，唤到：兰姨！

那女人转过身，目光冷淡的看着罗罗，指了指背后一个方向，说：今天是你建叔回来的日子，我等他一天了！

我看向她的背后，一幢木屋的屋檐挂着一盏白宣纸扎成的“引路灯”，在风里一荡一荡……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确切的说是落在我的两根麻花辫上，本来冷淡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和眷恋，喜爱至极的样子。

我已经习惯了陌生人对我扎两根麻花辫的惊讶，在繁华的都市里，在我这个年纪，还有人扎着乡土气息的麻花辫，素面朝天，已经有些外星人的味道了。但是我喜欢，只因为我喜欢两个辫子垂在肩头时给我的那种清纯干净的味道，所以，我一直坚持。

而罗罗，也是因为全校园里只有我一个扎麻花的女孩才一直不肯放弃我。但是，我固执的心里还一直没有看到“爱情”的样子，我想像中那样完美神圣的爱情从来没有出现。所以，罗罗牵着我的手，我却并没有感觉我牵到了“爱情”。

   

    兰姨的家古旧但却整洁，小小的天井里种满了花草，茂盛一片。

    她一进门，就雀跃着跑上了楼，将我和罗罗扔在了楼下。我有些讶异的看向罗罗，他却平静的自顾自找地方放我们带来的礼物去了。

   我发现客厅里已经满是礼物了，水果，食品，一包包的整齐的放着，而且每包水果上面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包草莓。我忽然想起来罗罗专门为了买草莓，还跑了几家超市，因为这个季节并不是草莓生长的季节。

    客厅正中的案台上，冥香缭绕，供着一个男人的遗像——黑纱挽着一个神色凝重的面容，有几分沧桑和成稳，感觉是个曾经很有担当的男人。我想，那就是建叔了。

    今天是建叔的三周年祭。也是罗罗带我第一次登他们家族的门的日子。



    兰姨忽然跳跃着从楼上跑下来，一把抓着我的手，叫着：“你看！你看！”

我这才发现，她刚才散乱的长发已经被她编成了两根麻花辫挂在胸前，她清秀娇好的面容此刻才清晰的呈现在我面前，居然是那样纯美动人，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

我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当她定定的纯净的眼睛直看着我的时候，我不知所措的望向罗罗。

罗罗神色有几分尴尬。他拉开兰姨的手，像哄一个孩子一样对她说：“兰姨扎两个辫子也很好看的！”

兰姨脸上突然飞上两朵红晕，女孩一般娇羞，她说：“你建叔以前最喜欢我扎麻花辫的样子，可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她转过身，定定的看向遗相里的建叔，默然不语。



晚上和罗罗相拥坐在门前的石桥上。入夜的小镇安静神秘，没有灯光，只有天上的月光惊扰了这一镇的清梦。

罗罗给我讲兰姨和建叔的故事：曾经他们是两个很相爱的人，本来完美的婚姻却因为兰姨的不能生育而变得残缺。但是，建叔却没有因此而嫌弃兰姨，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是一直彼此深爱，不离不弃，直到生病离世。

罗罗说：“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那样宠爱一个女人，像宠一个孩子一样。因为兰姨不能生育，但是她却非常的想做母亲，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从家门口经过，她都要上去亲一下抱一下，以至到最后都没有小孩子敢从他家门前过。到后来我们发现兰姨的精神状态就有些问题了。他们都太敏感，因为深爱，都不愿意把这种不能拥有的痛表现出来，所以互相压抑，把自己逼成那样。”

我一下子明白了兰姨异常的举止了。

罗罗说：“那些水果都是本家的亲戚们送的，因为兰姨喜欢吃草莓，建叔经常买的，所以，大家在他去后还是经常会用他在时的习惯来替他照顾兰姨。”

罗罗的目光透过月色凝在我的脸庞上，他轻抚着我的辫梢，“兰姨年轻时是镇子里最清纯的姑娘！你和她很多地方很像……”

罗罗的呼吸越来越近，有些蛊惑的感觉，我的心却莫名的慌乱，心里莫名的抗拒让我一下子推开了他欲吻上来的脸。

他一下子僵直了身体，目光有些受伤的看着我。对于爱情的想像，我是那样固执，我无法解释。看着他的伤，我的心也隐隐的痛，却说不出一句安慰。

那一夜，梦很长。梦境里满是江南水乡蜿蜒悠长的雨巷，还有罗罗受伤的目光……



（2）第二天在兰姨的清晨梳妆里醒来，看她把梳下来的长发一根根仔细的从地上捡起，仔细的收进一个檀木盒子里，那个盒子里已经装了半盒青丝。

兰姨微笑的看着我说：“建叔说女人的头发是不能随便扔了的，要留下来，那是女人一天天老去的心血，要留到最后与自己的身体放在一起化成灰，那是属于自己的！”继而她神往的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等将来化成了灰，我要把它们和建叔放在一起！”

我有些愕然，继而深深的感动他们这份俗世里的爱情。



上午，罗罗带我去见过他别的本家亲戚。每个见过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叹一句“这囡怎么这么像兰子呢！”

最后去的一家，罗罗的神情很慎重。

在门外，他握着我的手说：“这里也是一个姨。她和建叔没有结过婚，但是她和建叔有一个孩子！这一切，兰姨都不知道。你懂吗？”

我突然的惊顿，脑海里本来铺垫的关于兰姨和建叔的那种近乎童话般完美的爱情，却因为罗罗所说的事实而顿然灰飞烟灭—— 一切都乱了，种种完美都是假像。前面那么多的恩爱与情义却因为事实的背叛而都没有了意义。

我神情鄙夷的望着罗罗，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内心复杂的情绪。

罗罗看出我内心的波澜，他说：“这不是你想像中的背叛，这里……”

院子门在这时“吱呀”而开。一个挽得单髻的女人应声走了出来，看着罗罗满脸的欣喜。

罗罗唤着：“芬姨！”

那女人说：“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看我，小林想你很久了！”

她看到我的目光有片刻的惊顿，但是她却没有一如别人那样说一句“像兰子”的话。我知道兰姨的名字于她肯定也是一个禁忌。

那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那面容和建叔真的很相像。

我无法体会一个女人甘愿为一个男人没有身份的延续后代的真实想法，甚至因为对兰姨先入为主的好感，而对这个女人很反感。

她在厨房去做午饭时，我在客厅里打量这里的一切——简陋而古朴，和兰姨的小屋居然有相似之处。

隔着薄薄的木板墙，我听到罗罗压低了声音对芬姨说，“她不喜欢吃甜食，炒菜就不要放糖了吧！”

“这么早就知道心疼老婆了！”芬姨在打趣。

淡淡的温暖涌上来。但是，现实的一切却让我愈加的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永远”的爱情吗？



自始至终我没有叫过芬姨。她却一直对我微笑，和蔼可亲。

本来她应该和兰姨相当的年纪，但是却因为养育一个后代的艰辛而看起来比兰姨苍老许多。看着她为我挟菜时伸过来粗糙的手，我听见自己心里浮起的叹息。

我不肯与她的目光正视，我无法让自己面对这样一种身份的存在。

她也是敏感的。因为当我不肯与她对视后，她的神色也变得索然。



饭后，小林和罗罗在后院看给他带来的礼物。

芬姨安静的坐在我的身边。突然说：“你真的很像兰子！罗罗说他遇见了一个很像兰子的女孩，他很喜欢，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还笑她，这世上哪里还会有和兰子一样的女人呢？”她看我一眼接着说，“原来还真的有！”

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里的疑问犹在。我只是疑惑的看着她。

她说：“兰子是个很好的女人，如果不是生了那场病不能生育，她和你建叔会很幸福的。而你建叔也是个很好的男人，好到让镇上的女人都喜欢，”她说到这里像个女孩般娇羞地掩嘴而笑，“我只是想给他留个后，别的什么也不要！女人一辈子有时候，除了嫁个好男人，更重要的是要有个自己爱的男人。那么你为他做什么也都值得了！”

她表情笃定的看着我。我却一下子无法言语，内心里波涛起伏，有承受不了的感动，太巨大的感动，太不真实的笼罩着我。



饭后亲戚们一个个的又来看我。一家人济济一堂，和芬姨叨着家常，完全没有生分的样子。

间或有人会提起兰姨，说起她最近闹出的新笑话，但是语气里都没有轻视的意思，居然都是看一个孩子又闯了祸的语气，满是怜爱和宠溺。

融在那样一群人当中，我恍若隔世——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和谐的亲情与包容。大爱，大义，让我感动不能言。

罗罗说：“我们去建叔坟头上炷香吧！”

芬姨说：“今天兰子肯定在，我就不去了！”

于是一圈人安静的拿了香烛向山上走去。

走远了，我回头，还看到芬姨拉着小林的手站在门口向我们眺望的身影。

而山上的竹林里，已经有人在唤“兰子，兰子！”于是，一个全身素白的身影跳跃着跑下山来……



（3）回程的前夜，我靠在兰姨的雕花木窗前。窗里是静静梳着青丝的兰姨，窗外是一帘清冷而寂寥的月色。

她忽然微笑着对我说：你说小林是不是长得很像建叔？

我惊讶的瞪视着她。

她继续说：“她们只是以为我不知道而已，但是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建叔能留个后，我就什么也不要了！”

我心底巨大的痛爆裂开来，几天来压在心底的波涛顿然汹涌。我一把抱住兰姨，心疼的泪水无声的流下来，一滴滴，敲在清冷的月光下……

我在心底叹息：兰姨，你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不但有建叔的爱，还有这一群关心着你的亲人的爱。宠溺是爱，隐瞒也是爱。而你自己还有一颗能清醒体会这一切的心，是多么幸福啊！



回程的火车上，罗罗一手拿着简单的行礼，一手为我挡开挤来挤去的人流。

看着溢上他额头的汗水，为我一脸紧张的神情，心里居然有甜蜜的感动，是的，像糖一样甜蜜的感觉，虽然我不喜欢，但是，我知道那就是幸福！

我凑近他的脸，轻轻的在他颊上吻了上去。

他突然身体僵直的直视着我，满眼的惊喜和狐疑。

我很霸道的嚷着，“怎么？不让人偷袭啊？”继而又温柔的轻声说，“我很喜欢你们那家人，他们让我相信这世上有‘很爱很爱’这种东西，宽容，包容，疼爱，体谅，都是爱！”

忽然我很想融入那个家族，我很羡慕兰姨那样的一生。

在她的生命里，我看到了“爱情”的样子……

[ 本帖最后由 帘栊月 于 2007-1-29 18:31 编辑 ]

撕裂长风

温暖

西湖小妖

你，回来了。

隐士1978

支持一下，有空细读。。。

漫卷云舒

爱是一切伤害终结的理由!

帘栊月

小妖，不是回来，是我一直就没有离开！
好久都写不出东西，几个月以来我只写了两篇小说，还是被人催出来的。
另外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换了新工作后总是忙，没有时间幻想，所以，感觉思维枯竭。不过，我还会努力的！

西湖小妖

　　妖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所以累了的时候，或者没有写字欲望的时候，就找时间狠狠地睡懒觉，当然这是奢侈得很，因为睡懒觉的机会太少。呵呵

西湖小妖

原帖由 漫卷云舒 于 2007-1-19 19:51 发表
爱是一切伤害终结的理由!

对极了！

anhuife

写的不错,用词精美。不过，好像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哪里看过这样情节的，呵呵！也许是你写的太好的缘故吧！

帘栊月

不会吧！这是我去了一趟乌镇后，回来就想写的一个东西，感觉那个地方就适合这样温暖的爱情。
但是说实话，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很爱，很爱”这种东西，我到现在也还不能确定！

茶荼

很喜欢，很温暖，很久没有这样的温暖让我感动了。
很干净的心灵。

冰痕

好久没来小屋了,给你支持!

帘栊月

多谢楼上两位！要抓紧灵感，多写字了！呵呵

anhuife

很爱，很爱。也许只是在小说里或者自己的臆想里，自己有一个理想的形象，巧的是刚好又在茫茫尘世间遇见了------奇迹！就不顾一切的很爱了。可能对方并不是和你同样的感觉。只是你自己让自己陶醉了一回。
呵呵！你文笔不错，加油！

anhuife

不过，也可能还是有的。有一个朋友在爱的人走开后，就一直 没有爱的感觉，一直在杭城温暖的上空独舞......
从她这里好像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真爱的。

帘栊月

我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世上可能是不存在“很爱很爱”这种东西的。
在人生最初的爱里，两个人的付出如果不对等，一个以为已经是“很爱”了，而另一个则只是淡淡的接受，那么留给这两个人的记忆，就一定是一个浓一个淡。
浓的人会清楚的记得对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淡的人则可能会完全不记得当初曾许下过什么样的承诺。
想到“很爱很爱”这几个字，真的让人无限惆怅……

anhuife

一个以为已经是“很爱”了，而另一个则只是淡淡的接受...

这样的爱情，那是贼普遍的啊！又有几人不是为了婚而昏呢。如果不是，那就是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