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选择都是错的 主人公父母生活在东北,本人在深圳工作,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那天是 2003 年 5 月 26 日,我一直记得。当时老公带我从深圳去广州,准备买一辆轿车。路上接到姐姐从老家打来的电话:爸爸检出肺癌,晚期,并多发性骨转移。
当时父亲 67 岁,身体硬朗,每天能走 20 里地。我一路哭到了广州,又哭回深圳。
我是父亲最宠爱的最小的女儿,告诉父亲病情,让他接受住院安排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早已把话排练了一百遍,但坐在父亲床前,告诉他可能病情很重必须住院时,我没敢看他,只是抓住他的手。父亲早有心理准备,从姐姐带他到医院检查,到远在广东和北京的孩子都回到东北老家,他猜到了病情。
对我们来说,治病的花费不是问题。在回家之前,我就汇了 2 万,哥哥则让嫂子直接带着 5 万元飞回老家。就是下岗的姐姐、姐夫,在父亲做手术那天,也悄悄把家里最后的 1 万元下岗费取了出来。
妈妈说,那天爸爸哭了,他说这么重的经济负担,没有一个孩子退却,他一生知足了。但这让我和哥哥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疚:我们今天可以拿出大笔医药费,为什么昨天不可以省出这些钱存到他们的名下,甚至每年拿出一笔钱供他们花着玩?
当时,北京的专家对父亲病情的判断是:「晚期,估计最多也就半年,不必到北京来了」当时家乡医生提出手术切除病灶的方案后,是否需要到北京继续化疗、放疗?成为我和哥哥姐姐必须尽快拿出决定的选择。
对医药行业较为了解的哥哥否决了化疗的方案,他认为放疗尚可承受,而化疗极其痛苦,对挽救父亲的生命徒劳无益,力主尽量让父亲的最后生命,走得有尊严,少些遗憾。他也否决了我提出找中医的建议,他认为中医纯粹是伪科学和骗子。
10 年后的今天,再次回顾当时的选择,每一种方案背后,都有着让人难以承受的伦理煎熬。父亲是个非常自尊的读书人,一生吃苦极多,饱经风霜,我们决定,趁父亲还可以走,全力满足他人生未了的夙愿。
父亲多年来一直想去桂林看看。在注射完放疗针剂钐-153 后,我们一家 11 口组了个特殊旅游团,飞到桂林,选了家不错的酒店住下,包一辆中巴,雇了导游,每天游玩路线视父亲的情形而定,走走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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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中的一对夫妇
图源:站酷海洛
从桂林飞到深圳以后,我们原准备看医院检查情况,下一站去九寨沟。但拿片子看结果的那天下午,医生说骨转移处比一个月前又多了 3 个点。癌细胞转移得很快,他会越来越痛,且随时可能骨折,切不可乱走动。
走出医院时,我哭得无法启动汽车——我们该怎样后悔没有早一点选择让父亲旅行的方案?
「当我没有条件的时候,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当我有了条件的时候,我也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就是这样。」我相信每个有着与我相似经历的人,看到华为总裁任正非在《我的父亲母亲》一文里的这段朴素文字时,心里都会有鞭子抽打过的疼痛。
疼痛果然如期而至。用锶-89 替换下钐-153,还是根除不了父亲无边无际的疼痛。父亲拒绝在深圳住院,坚持要回东北。我深信他这是怕我多花钱,也相信他是真的想回家。
8 月 24 日,我送父母回北京,由姐夫接他们回家。10 月 5 日,父亲卧床不起。从那天起,我的脑子也跟着坏了。10 月底,父亲已不能正常行止,吃喝拉撒全都成了问题。我请假飞回东北,行李中特意带来了大号的尿不湿。守在已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父亲身边,我这才知道负责照顾父亲的姐姐有多么辛劳。
父亲无论如何无法忍受这种「屈辱」。我不记得是怎样说服他接受这种安排的。我和姐姐每天为他擦身换洗,端屎端尿,满心是忏悔和赎罪,在父亲,则认为他拖累了我们而备受煎熬。我能觉察父亲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
痛,父亲似乎直到死,一声都没有叫出来,经常能看到他在抖动、忍耐。杜冷丁只能稍稍缓解疼痛。我们必须每隔几分钟就为他换一个姿势。他暗自抵抗疼痛,虚弱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被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包围。你在外事业上奋斗得再成功,甚至你愿意出再多的钱,也无法在癌症病魔面前为亲人赎回半分尊严。
11 月初,我接到单位任务,必须飞到北京、江苏采访。父亲在姐姐帮助下坐了起来,他为坐起来给我送行,似乎耗尽了全部生命力。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满是痛苦和期待的眼睛看着我。
11 月 27 日中午,接到姐姐报丧的电话。站在香港街头,我茫然四顾,没有一滴眼泪:他不用再疼了!他不疼了!
父亲去后不久,我们无意中得知,哥哥一位同事的父亲,也差不多同时查出肺癌,也是晚期,也是骨转移。但他们家选择的是截然不同的方案:全力以赴救人。手术、放疗、化疗都做了,我父亲去世几个月,那位老人依然健在。
这让我无限后悔,如果当初我们选择化疗,选择中医,父亲现在还会活着。我不该在父亲人生最紧要的关头,用消极的人生观替他抉择,如果父亲和我对换,他一定会不遗余力、穷尽办法来救我。哥哥同样为他力主的方案深深自责,它甚至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后来,那位同事听了哥哥的自责后,却反过来说,他为父亲选择积极治疗的方案让他后悔一辈子。因为做完手术后立即放疗、化疗,他父亲一进医院就永远躺在床上,完全没有机会像我父亲那样来回走动。
他父亲在病床上坚持了一年,后来癌细胞转移到颈椎,为做手术,先在头骨上打进两个螺丝,然后系上秤砣一样的重物,用滑轮控制,做牵引,拉伸颈部好几天,然后才能手术。这种酷刑般的场面,让他几近崩溃。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
为了他父亲多活的半年多,他们不惜代价选用最好的药,前后花费了 70 多万元,但结果还是让他父亲几乎变成植物人。那多活的半年,是毫无生命质量的半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半年。
如果早知道结果会那么可怕、那么痛苦,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选择这种不计代价的治疗方案。
这个截然不同的悲剧,暂时缓解了我们的愧疚。在癌症面前,无论做儿女的怎么选择,最终留给我们的,都是无尽的悔恨和遗憾。我觉得每个家庭都应当准备氰化钾,如果我得了癌症,就立即吃下去,我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折磨亲人的那个癌症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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